如果想要的太多,而能要的太少,人就会非常容易变得不幸。 不幸的宋榆,没有“能要”的资格,却总是什么都想要攥进手里。 带他的奶娘每每看着被其他孩子欺负得满身伤痕的宋榆,就会用一种哀伤又隐忍的表情默默垂泪。 宋榆尚且年幼,只敏感地猜到了小朋友们都很讨厌他、不爱跟他玩,但始终不能明白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 好在他一向是一个不懂就问的孩子,所以他想了许久,决定去问一问自己最熟悉的大人。 “阿嬷,你知不知道‘妓子’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其他人都说我是妓子的孩子,跟我玩会得脏病?” 他垂着头,看上去很难过,却很懂事地尽力忍住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执着地想得到一个答案:“可我明明一点儿也不脏。我每天都沐浴,也从不去泥巴坑里玩。” 奶娘的眼睛里滚出了许多晶莹剔透的水珠,她并不说话,只是用粗糙的手掌轻轻抚上他的面庞,有微弱的暖。 可这样的暖太细微、也太短暂了。 小小的宋榆茫然道:“阿嬷,你哭什么?是因为我的问题你不知道吗?没关系的,你别哭,我、我也并不是很想知道。” “我们小榆啊,是顶乖的好孩子。你只需要记住,这都不是你的错,明白吗?” 奶娘飞快地用手一抹脸上斑驳的泪痕,扯出来勉强的笑。 宋榆不敢再问,就点点头:“我记住了,阿嬷。” 在宋榆心里,这个一直陪着自己的阿嬷是很脆弱的,经常会被自己的问题弄哭。每一次,宋榆看着阿嬷的泪水,就会暗暗发誓,再也不会乱问问题了。可真的到了下一次,他还是忍不住,非要跑过来问个明白才甘心。 但许多时候是不能得到答案的。 就比如,宋榆一直不知道,为什么别人家的孩子都有“爹爹”和“娘亲”,而到了他这里,就只剩下一个“阿嬷”。 他年纪还小,其他人谈话很多时候并不会刻意避着他。所以,宋榆从那些人琐碎又轻蔑的闲谈中得知,自己是有一个“爹爹”的。 爹爹从不来看自己,是因为自己是“身份上不得台面的庶子”。 于是宋榆就知道了,对于一些人来说,不抱期待才是最好的事。 等到宋榆终于见到桃桃的时候,他已经独自度过了艰难而懵懂的幼年期,在他认为相当漫长的时光里学会了“示弱”和“主动”。 宋榆知道,在很多场合里,示弱就意味着认输。 不过他并不在乎。 也许对于其他许多孩子来说,认输是一件相当丢脸的坏事,是不可饶恕的罪过。可对于宋榆来说,一句简简单单的认输却意味着他可以少挨一顿饿或免于被欺负。 人对于弱者有天然的怜悯和爱护。这是年幼的孩童在一次又一次皮开肉绽的教训中跌跌撞撞摸索出来的秘辛。 大概是宋榆从来没有体会过不需要“主动”就可以拥有的感觉,所以才会在“如何争抢”这一问题上有格外的天赋。 宋榆很讨厌争抢,可又不得不争抢。因为在他的仅有认知中,这个世界上不存在不需要争抢就可以得到的东西。 直到他收到了一块温软的桂花糕。 那小孩穿着嫩粉色的衣裳,一头泛着光泽的乌发被妥帖地扎好,圆溜溜的眼睛聚集着明艳的春光,像所有被保护得严丝合缝的花骨朵一样,漂亮又天真。 “给你,是我娘亲做的,可好吃了。”他一双手捧着还散发着热气的糕点,语气雀跃,毫无防备地望向宋榆。 他掌心柔软干净,和宋榆的一点也不一样。 宋榆鬼使神差地接过了那块桂花糕。 小孩见他结接过,就冲他露出一个甜甜的笑,蹦蹦跳跳地去往下一家了。 后来他才知道,那小孩是跟着母亲来这里游玩的,最多一个月就要离开。 他还知道,他叫桃桃。 当宋榆认真地想要得到什么的时候,通常很少失败。 他果然和那个叫桃桃的小孩亲近起来。 宋榆从出生开始,就一直被困在这一方小院里,离不开,走不掉,只能无望地等着长夜一点点过去。 可自从桃桃来了之后,宋榆第一次觉得,这样的生活好像也没那么难捱。 从他见到桃桃的那一刻起,他世界里萧索荒原中肆虐的狂风就已经歇止,白茫茫的雾气中央,出现了一轮灿金色的艳阳,周遭的一切都静悄悄的,他只能听见自己鼓噪的心跳和脉搏。 于是宋榆就知道,这是他这一辈子无论如何也要拥有的,最宝贵的黎明。
第27章 宋榆番外(二) 其他两人总说他大方,连爱人都愿意分享。 其实才不是。 宋榆一直是一个小气鬼。 贪婪地享受着桃桃明目张胆的爱意,还可耻地想要全部占有。 可是他一向固执地认为,很多时候,愧疚才是得到偏爱的利器和良药。 他想起很多年前的很快过去的那个春天。 - 春天很快就会过去。 桃桃过来跟他道别的时候,宋榆才缓慢地意识到这一点。他像是宋榆生命里偶然闯进来的一点火光,然而黑暗从来是留不住光的。也许于他而言,宋榆就是他玉色衣裳上一点微不足道的瑕疵,是无意间弹落香灰烧糊的小洞。 他叩响木制的小门时,昏黄的夕阳已经铺满了天际,就要沉下去,天色已经暗了,森冷的珠灰色余光尽头,他像是有些不好意思,泛着光泽的脸蛋上晕着浅浅的红,葡萄似的大眼睛亮晶晶的,支支吾吾地顿了好几次,才说出口。 “那个,我明天、明天就要跟娘亲走了。”他说,带着很浓的不舍。 宋榆静静地看着他,背在身后的指甲狠狠地刺进掌心,浆洗得发白的袍摆被风吹动,他想起自己破旧的屋子和一团糟的生活,答道:“嗯,那再见。” 桃桃瞅他半天,抬脚跨进门槛,用柔软的小手牵住他的衣袖,期期艾艾地道:“你没有别的要跟我说吗?” 宋榆有很多想说的。比如,你还会不会回来?你会不会记得我? 但他最想说的其实是“你可以不可以留下来”。 但最终,他只是说:“路上要小心。” 桃桃仰着头看他,他们离得很近,宋榆甚至可以看清他脸上细小的绒毛,令他想起春末夏初开满山坡的蒲公英。 春天结束了,所以宋榆的蒲公英飞走了。 桃桃离开后的第一个春天,宋榆捏着自己藏起来的禾绿色手帕,从后山带回一朵飘起来的蒲公英种子。他用手帕很小心地包着它,犹豫了很久,把它种在了门前的树荫下。但也许是他运气不好,又或是这一小块地方从来都不适合蒲公英生长,那朵小小的种子再没冒过头。 桃桃离开后的第二个春天,不远处小河边搭了一个新的私塾,夫子是一个年纪很大的秀才。宋榆每天都会悄悄站在最后一个窗子旁朝里看,跟着里面普遍比他小的孩子一起学字。他们在纸上写,宋榆就在沙地上写。夫子苍老却清明的眼睛看过来,就带他进了学堂。 桃桃离开后的第三个春天,一直陪着宋榆的老阿嬷去世了。宋榆抹干夜深人静时趴在阿嬷床边流下的泪水,用这间小屋子里攒下的所有积蓄办了葬礼。阿嬷最后永远睡在了那片开满蒲公英的山坡上。 桃桃离开后的第四个春天,宋榆在小镇唯一一家酒楼里当了学徒。最开始,他每天做的是劈柴烧火和洗盘子一类的杂事,天不亮就要起来,天黑透了才能休息。后来,酒楼里的大厨觉得他聪明好学,就把他要去学做菜。宋榆果真做得很好。他学会了小米糕、玫瑰酥和水晶冬瓜饺,酒楼的生意因为这几样点心兴旺起来。宋榆看着这些各色各样的点心,又想起了自己很久以前得到的那块桂花糕。 桃桃离开的第五个春天,他名义上的“爹爹”笑容可掬地站在小院子前的树荫下,说自己这些年亏待了他,现在要带他回去补偿。宋榆冷静地收拾了包袱,默不作声地跟着他来到了一个陌生而堂皇的“家”。 …… 桃桃离开的第八个春天,那个离家出走的异母弟弟终于被找了回来,可惜已经变成了傻子。宋老爷本就垂老的身躯仿佛一下子加快了进程,他颤巍巍地伸出满是褶皱的手,艰难地握住宋榆,说“我只有你一个孩子了”和“先前是我对不住你和你娘”。宋榆面无表情地擦干因为习武淌下的汗水,没有说话。 桃桃离开的第十个春天,宋榆的小帕子已经褪色了。 桃桃离开的第十二个春天,他辗转托人找到的江湖人士拍着胸脯保证“绝对可以送你进天绝教”,宋榆思索良久,点了头。 桃桃离开的第十二个春天,宋榆从蒙汗药中醒过来,一睁眼就看见了跳动的龙凤烛烛火中,一身大红喜袍,正冲着他微笑的梦里人。 从前,不幸的宋榆想要变成幸运的宋榆,就需要不断争抢。 而现在,一无所有的宋榆想要变成无所不有的宋榆,只需要一个桃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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