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是相府的主人。 能可这样平静说话,不仗势逼迫,已十分难得。 解愁犹豫片晌,低声回答到:“陶公子是坪洲泰杨陶氏的人,他们家族世代行医,如今的族长正是陶公子的祖父。陶公子自从救了相爷之后,就一直跟在相爷身边,这一次是被族中同辈亲自请回去的。” 霍皖衣挑眉:“如此说来,陶公子其实出身不凡。” 解愁道:“……是。” 霍皖衣道:“这样想,若我不是有谢相怜爱,怕是不能成陶公子的一合之敌。只可惜啊,人与人之间总是说不准的。身份好的,未必比我得宠,身份差的,未必如我出色。” 解愁一时无言。 倒是他话音方落,谢紫殷挑开帘帐走了进来,接道:“天下间亦没有比霍皖衣更容色无双的人。” 谢紫殷如此走近,解愁立即行礼离开,留下散发着熏香的房间,与两个人。 霍皖衣微眯着眼睛抬头看去:“陶明逐回去查阅医书——谢紫殷,你该不会是有什么不治之症罢?” 他开门见山地发问。 而谢紫殷的神情里看不出任何。 谢紫殷甚至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谢紫殷只是顺势倒在软榻上,以一个十分慵懒惬意的姿势躺靠着扶手,微笑道:“孟净雪来刺杀了你……这还是我刚刚得到的消息。” 霍皖衣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 谢紫殷道:“他堂堂孟府嫡子,做事居然能如此胆大又毫无心眼,实在是至真至诚之人。” 霍皖衣眉峰一动,定定看向谢紫殷的眉眼。 望着谢紫殷时,他总感觉隔着纱雾在看,看不真切。 “你做了什么事?”他毫无迟疑地问。甚至极笃定。 谢紫殷漫不经心地转动手中折扇。 静了片晌。 他听到谢紫殷清冷到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哦?我能做什么呢,我只是在还没有知道这件事的时候……不留神看见了孟公子。又因为心情不太美妙,所以不小心废了他一只手——仅此而已。” 作者有话说: 小孟:你有病吧转头看见我就整我。 谢相:我本来想杀了你的。 小孟:…… 同样是情敌: 【陶公子】被无视 【小孟】被废手 霍皖衣:我真的好善良好温柔,我真的,我哭死。 陶公子:…… 小孟:……
第20章 天音 “那孟净雪与你岂不是无冤无仇。” 谢紫殷道:“当时兴许是无冤无仇,但如今看来,我们不仅有仇,这仇还不算浅。” 霍皖衣问:“深在哪儿?” “他想要你的命。” “天下间想要我命的人太多。” “所以我也不能一时间都杀得干净,”谢紫殷尾音微扬,似笑非笑道,“不过我又为何要阻止他们呢。你霍皖衣的命难道是什么贵重东西……你的命不贵重,可我要你的命,你的命也就贵重了。” 谢紫殷的目光投来,眼底仿佛盛着浓郁至极的黑暗。 “你还活在这个世上……注定是要来折磨的,有人要你的命,有人要你付出代价,这么多的人恨不得你过得不如意,要你痛苦。” 霍皖衣静了片刻。 他问谢紫殷:“那你是为了什么?” 谢紫殷浅浅笑着,反问道:“你以为我为什么活着?” 霍皖衣道:“你不是说想要我的命?” 谢紫殷道:“不错。” 扇面被徐徐展开,露出鸢尾花的一角,隐隐透着几分蓝。 “我活在这世上……”他听谢紫殷低声说话,“我还活在这个世上……” “霍皖衣。” 他突然又听到谢紫殷如此唤他。 他看折扇上的鸢尾花瓣,又抬眼去看谢紫殷的神情。 ——而他读不懂谢紫殷到底是什么心情。 他只听到谢紫殷轻笑:“我活在这世上,多活一天,都是对你的折磨。” 霍皖衣睫羽颤了颤。 谢紫殷道:“我若死了该多好。我如果死了,你霍皖衣至多午夜梦回时觉得可惜,我唯有活着,你才会觉得痛苦,你才会受折磨。” “如果我是个死人,那霍皖衣就也愿意死——可谢紫殷还活着,你只能苟延残喘,只能为了活命付出更多的代价,霍皖衣,我要你受着折磨,日日夜夜面对我,看到我活着,就想到曾如何杀了我。” 他望着谢紫殷的眼睛。 须臾。 就像一眨眼。 谢紫殷俊美的容颜勾出的不是情意温柔,是沉沉的红,让人溺毙于此的深沉。 他看见谢紫殷眉眼间朱红的痣。 又看那双眼睛里积满的尘灰。 他们到底谁比谁更空虚空洞一些呢?霍皖衣浑噩地想。 他从不问那九剑痛不痛。 因为他心知肚明。 再爱他,谢紫殷也会千疮百孔。 一颗真心。 能可被九剑刺成什么模样? 如果还能完好无损,谢紫殷即是圣人,他甚至不配受折磨。 霍皖衣迟迟道不出一句话。 他至多在谢紫殷离去时开口:“我想出府看一看,好吗?” 谢紫殷道:“随你。” …… 于是他们错身而过,像四年前的渭梁河边。 霍皖衣呆呆站了许久。 他颤抖着睫羽,掉下一滴眼泪。 ——他早已流尽眼泪。 剩下的到底是眼泪还是血泪,他已分不清楚。 却每一滴都要为谢紫殷而流。 赌坊里人来人往,二楼却窗明几净,安静得落针可闻。 展抒怀倚窗而坐,叹息道:“你为什么又来见我。” “我要你帮我查一个人。” 霍皖衣道。 展抒怀问:“你凭什么认为我还会帮你?” 霍皖衣不答他,自顾自道:“这个人叫陶明逐。” “……” “你究竟有没有听我说话?”展抒怀怒道,“我在说我不想帮你!” 霍皖衣便抬起眼帘,淡淡道:“我帮新帝做成了事,他不提拔我,是因为我还不到现身人前的时候。但我已做了一件事,就会有更多事需要我做。” “你确定不再和我合作了么?展抒怀,我上次来时似乎也提过——到底是什么人,才不用和我合作。” 展抒怀愣住。 摇扇的手顿在半空,展抒怀睁大眼睛:“霍皖衣,你不对劲。” “哪里不对?” 展抒怀道:“你咄咄逼人,毫无风度……你心里有事?” 霍皖衣嗤笑出声:“我一直都如此,什么时候我又给了你我很有风度的错觉?” 展抒怀“啧”了声,道:“好,陶明逐是谁?” “谢紫殷的救命恩人。” “哦?” “亦是我的情敌。” “……啊?” 展抒怀瞪圆双眼,连姿态风流这四个字都抛之脑后,只顾得上张大嘴巴。 “霍皖衣,你……” “节、节哀?” 霍皖衣蹙眉道:“是情敌,又不是情人,你这是什么反应?” 展抒怀伸出食指,左右摇晃道:“错!大错特错!救命恩人,这是什么,是大恩情!更何况有救命之恩的人还喜欢他……你想想、霍皖衣,你仔细想想!” “要是这位陶、陶……算了,要是这人以救命之恩要挟谢相呢?譬如……某个深夜,他去找到谢相,说谢相,我怕冷,能不能去你的床上暖暖。谢相如果拒绝他,他就可以说,我救了谢相一命,谢相还怕我做坏事吗。” 展抒怀越说越是深以为然,拍案叫绝:“那可谓是一枝红杏出墙来,万花丛中一点绿。” 霍皖衣静了许久。 展抒怀摇头晃脑品味半晌自己这惊天地、泣鬼神的著作。 忽而感觉浑身都凉飕飕的。 更何况这座房间之死寂,让人连呼吸都听不到几声。 展抒怀战战兢兢扭头。 霍皖衣不知道已看了他多久,一对上他的视线,霍皖衣便冷笑道:“你不去说书真是可惜了。” 展抒怀往后一缩。 “是你要我帮你查的,我只是合理推测,再说了,救命之恩本来就是很大的恩情。只要运用得当,可以为自己换多少好处,你难道不清楚?哦,你不清楚,你霍皖衣什么时候救过人的命呢?” 霍皖衣挑眉:“你怎么知道我未救过?” 展抒怀哇了一声,又道:“好,你救过。那你就该知道这个身份能做成多少事,更何况这个姓陶的还喜欢谢相,是你的情敌,那可是个劲敌。不过你让我来查他,是不是也想到了他的危险?” 然而霍皖衣却答:“没有。” “啊?” “我只是好奇他手里究竟有什么与谢紫殷有关的秘密。”霍皖衣道,“至于他是不是强敌,值不值得我提防,我从未想过。” 展抒怀道:“你好无情啊,霍大人……要是他真的和谢相有什么呢?” 这是再正常不过的问题。 展抒怀想过霍皖衣可能有的许多回答。 然而霍皖衣只是沉默了很久。 他轻笑:“我配说什么吗?” ……那是相识这些年来,展抒怀第一次听到霍皖衣如此自嘲。 遥遥人声相传,霍皖衣立于山脚,眺望山上人潮,流云屋檐。 他自淮鄞赶赴盛京时,财物空空,只能四处借宿。 太极观收留了他很长一段时日。 他已有许久没有回去。 说近乡情怯么,淮鄞才是他的故乡……然而他确实不愿意再回到太极观。 他在这里得到过短暂的温暖。 短暂到好像从来没有拥有过一样。 霍皖衣站了片刻,还是拾阶而上,他与回往的人群错肩而过,又与前往山顶的香客顺流而上。 太极观一如往昔。 只是霍皖衣与当初相比,可谓是面目全非。 他心事重重,避开络绎不绝的香客,转而凭借着记忆去往后山小亭,怔怔坐在亭中看莲荷浮水,游鱼追影。 直至有人在他身后开口:“……霍大人?” 霍皖衣稍微迟疑了一瞬。 他转身看去,最先看到青色的衣袍,簪下的流苏,然后才看到那双带着讶异的眼睛。 霍皖衣有些恍惚。 好似时光逆流回当日,他在山脚的河边救了一个人,一个郁郁不得志,想要投河而死的人。 霍皖衣道:“……你?” 那人便微笑:“许久不见霍大人,不如手谈一局?” 霍皖衣颔首,又道:“丹洛,没想到你还在这太极观里。” 丹洛双眸明亮,闻言一笑:“当初霍大人救我一命,给了我活下去的理由……于是观主问我,想要走怎样的前路。我言说,既然前路是路,后路是路,那我足下所行便也都是我的路。而我站在这里是在走路,我离开这里亦是在走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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