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师尊的……形容里看过。” 黎昼朗笑:“你啊。” 笑里全是纵容。笑完,他停步。 这里是个角落,人们玩玩闹闹,谁也不会注意到这么一个角落。他负手立在人群之外,当他唇边笑意落下,林无妄便在他身上看见了冷清。 黎昼像是在发呆,目光却落在一个孩子提着的纸灯上。他只是随便给目光找个落点,兴许他自己都没注意到自己在看什么。 林无妄却若有所思,他望一眼灯又望一眼黎昼,不久想到什么,兀自往不远处的摊子走去。 而黎昼站在那儿,仿佛出了神,对此并未发觉。 四合宗不过节,什么节都不过。 然而,黎昼说的灯海游历并不是他第一次过中秋。事实上,当黎昼还是小弟子时,他们曾下山历练,当时也是中秋。 那会儿内门弟子的考核成绩还没下来,恰巧赶上宗主选举亲传弟子,大家都很着急,只有黎昼例外。他入门晚,修行时间不长,却直接被定下成为寅虚的亲传弟子之一。 可想而知,有多少人不服。 宗主弟子的名额很少,每个人为了得到那个名额极其努力。若是身份互换,他也会觉得这样不公平。黎昼想,可他一定不会对那被定下的人表现出恶意。 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当年亦是如此。那会儿弟子们年纪还小,领队的师叔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们自己玩耍逗乐,逛夜市、游灯会。 弟子们都出来了,黎昼自然也不愿一人留在客栈,可惜无人理他。 灯会里,大家都有同伴,他们买了许多提灯,谁都有份,他却两手空空,成了人世间星河里唯一暗淡无光的那个。 没人关心他孤身一人,没人同他搭话,没人肯靠近他,也没有人过来给他一盏灯。 “师尊!” 黎昼回头,怀里被塞进一件东西。 那是一盏纸糊的提灯,灯上绘了朵莲花。提灯做工并不精致,灯也还没点燃,他却被烫着了似的,整个人结结实实愣在原地。 “虽然没能看见师尊说的灯海,但莲花长在湖里,说来曲折了些。但我想它们都沾着水,到底也能和海扯上关系。”林无妄自己都觉得自己说得没有道理,却仍撑着讲完,“吃饭都有前菜,今日我们先看这个,待将来有机会,师尊再带我去看灯海、数水灯、彻夜饮酒。如何?” 这番话是林无妄在挑灯的时候就想好的,他组织了许久的措辞,生怕讲差了。现下好不容易发挥出来,他松了口气,却半晌没有等到黎昼的回应。于是,他的那颗心一点一点又重新吊了回去。 “师尊?” 黎昼不发一言,只低头看灯。 不同于街市的灯火通明,这里是个拐角,光线晦暗,林无妄辨不出黎昼的情绪,也读不准对方在想些什么。于是他忐忑起来,这才注意到,哪怕黎昼穿着简陋,模样看着青涩,气质却依然出尘,而那花灯简陋,怎么看怎么配不上对方。 “师尊,若你嫌弃这灯……”林无妄一边说,一边就要接过那莲花灯。 可黎昼护住了它。 “没有嫌弃。”他的声音微微低哑,“这灯很好。” 林无妄惊喜道:“师尊喜欢?” 黎昼抬眸,对他轻笑。 “我很喜欢。” 林无妄扬眉,连发梢都带着得意。 “灯还没点,没那么好看。师尊,我给你点了它吧。”他笑着拔开火折子,拿在手上晃晃。 “好。” 在他们脚下,一双影子被拉长变形,又因为林无妄倾身的动作叠在一处。 待得花灯点燃,林无妄抬头冲着黎昼笑笑:“好了!” 那一霎,他眼底的光比花灯都更亮些,亮得盖过了记忆中被水灯铺满的海面。 “你怎么会想到给我这个?”黎昼问。 林无妄眨眨眼。 “只是看见大多数人手上都提了灯,想着人家都有,师尊怎么可以没有。” 黎昼一愣,笑着摇头。 他重又低头看灯。 不过是年少时一点小小的挂碍,哪个孩子没体会过得不到心爱玩具的失落?他原以为早不在乎了,没想到还是想要,没想到真能得到。 不过是几文钱的小玩意儿,林无妄随手买的,礼物都算不上,他没想过黎昼会为此动容。 “说来,师尊这样待我,而我只是给了师尊一盏灯。” 他这一句说的声音很小,只是感触间无意把心里的话给念了出来,并不是要讲给谁听。 可黎昼五感通透,耳力过人,仍是听见了。 这样待他? 比起当年顷辞长老对他的悉心照顾,他待林无妄并不多好,至多不过尽了做师父最基本的责任,再多的就没有了。 黎昼略作沉思,恰时有风吹过,灯芯闪了几闪。 他忽然便沉了声音:“我不会让你有事。” “嗯?” 这个承诺来得莫名其妙,林无妄的第一反应便是不解,他本欲表达出自己的困惑,却又因为黎昼眸中的郑重而收了声。 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师尊好像很难过。 “师……” “走吧。”黎昼打断他。 “去哪儿?” 黎昼定了定神,他提着莲花灯,步伐稳重:“去找那个女子。” 林无妄拧紧了眉头:“不是说不找了吗?” “我改变心意了。” 境界的差距无法逾越,它如同一道壁垒横亘于他们中间,黎昼确定那女子的能力要高于他,也清楚自己早被发现了,再要寻人,便如大海捞针,几乎没有可能。 但那又如何?他一定要找到她。 2. 黎昼说要找那女子,然而女子没见着,他们倒是先遇见了方月去,并且,还是在最不可能遇见他的地方。 当时,方月去带着一包东西,遮遮掩掩地走出胭脂铺。 可惜不凑巧,他刚下了台阶,还没迈开步子,就感觉到有目光打在自己身上。接着,他抬头,一眼就对上了不远处盯着自己的师徒二人。 都说做贼容易心慌,方月去心里有鬼,下意识地就把那包东西往背后一藏,却不料边角一扯,里头的几个小盒子全掉下来。并且,其中一盒还竖立着骨碌碌滚到黎昼的脚下。 黎昼拾起盒子,挑眉。 他手上是一盒脂粉,瞧着应该是好材质,可惜盒子不牢固,这么一摔一滚,撒出来了好些。 “虽然撒了点儿,但应该还能用。”黎昼将脂粉递了过去。 几乎是在接过盒子的一瞬间,方月去红了耳朵。可他强装镇定:“多谢。” 黎昼没有打探他人生活的习惯,递完便要走,不承想转身之际看见一个影子。人影闪过之际,人群之中,隐约传来珠玉碰撞的声音。 是她!“糟糕。” 方月去明显也听见了,他望着那人影闪现的方向,满脸紧张。 黎昼本欲追去,可那人影不过一霎便消失不见,他于是回头:“是那天茶馆里的女子?” “是她。”方月去点头。 早在第一眼他便晓得黎昼与他是同道中人,对方看着年纪轻,修为却不在他之下。既是如此,对方能记住她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黎昼略作思索:“你们认识?” 方月去明显尴尬:“认识……也谈不上,只是有些渊源。” 这渊源便是从茶馆那日开始的。 方月去此番出行是为苍灵城中的皈虚剑。他一路遇上过很多人,原以为茶馆一事不过意外,那女子与路上自己遇见的其余人没有差别,一面之缘而已。 没料到,不久后的一个夜里,他睡得正好,半梦半醒间忽然闻见一阵异香。 修行之人大多警惕,可那香味令人防备不及也无法抵抗,他一时间昏昏沉沉。紧接着,有一双手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拎了起来。 “你骗我,我往那边走,绕了好久才到。”女子用着兴师问罪的口吻,面上却只有戏谑,一看就是来找碴儿的。 可怜方月去晕晕乎乎就被拎着晃了几圈。 “你怎么不说话?”女子见他眼神迷蒙,晕乎乎的样子怪可爱的。于是眨眨眼,换了单手拎他,另一只手在他脸侧划过,“啧,还挺嫩。” 她的手指冰凉,划过方月去的面庞时,他背脊一麻,立马弹开。衣襟在挣扎中被扯散,方月去一时不察,没有立即整理,袒了胸前一片,他震惊地指着女子。 “你你……你怎么在这儿?” 被这么一激,再昏也醒了。 “原来不止脸上嫩,身上瞧着也细白。来,让我摸一把。”女子说着就要动手。 见状,方月去腾地整个人都红了。 说来这算是他的一个秘密,除却爹娘与师父,没有旁人知道。 毕竟,崇明门少门主是个容易害羞,且一害羞就上脸的性子,若要说出来,该多遭人笑话。也因为如此太不端庄,方月去定期便会去买脂粉,每天起来就往脸上铺一层,盖一盖不知什么时候会蹿红的脸和脖子。 然而今夜睡梦正酣,他半点儿准备都没有,就这么任由自己通红地暴露在女子面前。 “你别过来,你站住!”方月去脚步踉跄,和她绕着桌子转圈儿,他脑子急,嘴上也急,连话都不会说了,只大着舌头问她,“深更半夜,你这么……这么进来,你知不知道这……这是有辱斯文!” “不知道。”女子兴味更浓,她半趴在桌上,歪着脸冲他挑眉,“你教我?” 方月去浑身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更红了一圈,但对方并不放过他。 女子旋身坐上桌子,她晃着腿打量他:“小公子,你真是有意思。” 方月去半点都不觉得有意思,他很委屈。 他堂堂一门少主,何曾被逼到过这个地步。 凝滞半晌,方月去捂紧衣襟抱住自己,颇有几分无奈:“你到底来做什么?” “我说了,你骗我,阜州不是那条路。” 方月去想见她离开时的方向,略作迟疑地问道:“是不是你走错路了?” “哼,又骗我。”女子并不听他说话,自顾自道,“不过你的声音这么脆,人也可爱,实在招人喜欢。喏,我原谅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方月去抿唇不语。 “哦,不想告诉我?那我便继续叫你小公子吧。小公子,我叫晨星。你见过吗?破晓时分天边的最后一颗,晨星。”女子笑意盈盈,言语间带着珠玉脆响。 晨星的眼尾有一抹红,不晓得是画的还是天生如此。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带着媚意。但不知道为何,分明是魅人的姿态模样,却因为她这一笑,又天真烂漫起来。 “我叫方月去。” 崇明门规矩繁多、教养极严,即便是在这样的情境下,方月去也没有忘了礼数。对方报了名字,他不报,实在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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