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尽听道术所言,不闻圣贤之论书……”有人叹道,声音几乎在人群中被淹没。 眼前的黄幡翻飞将此幕挡了挡,司马厝的手握得紧了几分,而后夺过旁边守卒的刃鞘陡划间将飞幡打得缩了回去。在周围人投来诧异的目光中,司马厝将手中刃鞘抛回去,面色不虞地道:“难得一见,也好让百姓开开眼。” 或哀或忧的目光又都瞬间被收回去了,讥讽之意皆知,谁也都看破不说破。苏禀辰隐于重重百姓之后不为知处,僵僵地扯了扯唇角。 本因丧退,今逢闹剧一场,视而无动于衷。 九天阊阖,在魏玠示意之下,如惊涛骤响般,乐鼓齐鸣时尽压人声,高者得天独厚,威严贵不可侵,所视皆为苍澜壮阔之象。 “朕,今上承天意,下奉民意,厚抚诸恤,肃政兴邦,接往来之基,开万世之泽——”李延瞻昂首其上,扬广张袖,举手投足之间似能挥斥方遒,指点日月。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百姓同官民在同一时间皆下跪施礼,排山倒海的高呼顷刻间将人淹没,经久不息,声声胜雷。李延瞻飘飘欲仙,若置身云巅飞穹,脚踏八荒四海,心潮澎湃间全然忘却了不日前整天的昏昏沉沉,亢奋如在决堤的刹那之间爆发而出,连带着一双虎目都微微凸起,若染赤红。 他李延瞻就该是这样的。既有皇族血脉,既名正言顺,本该如此不是吗?看不惯的,杀了就是,闻不喜的,诛又何妨? 代神,凌驾于诸上。 魏玠察言观色便知是时候了,他随即从从容来到台前跪下,卖力地连磕了三个响头生怕不被看出诚心来,而后又在李延瞻发问之前,声情并茂地高声道:“陛下之能,尧舜禹与,威仪无双,万寿无疆,恩泽天下。特献上万民之书以陈浩海景仰,拜皇恩浩荡!” 气氛骤被推至顶点,其下亦倍感震撼。 “万民书?”司马厝却偏了偏脸。他对内情倒也了解一些,实是魏玠逼得朝中勋贵掏腰包,东拼西凑花了大价钱来讨好皇帝的表面一套罢了。 这晦气东西,简直败透了。 而万众瞩目中的李延瞻显然不这么认为,他连呼三声“好”,仰脸笑道:“朕甚喜!赏民允赦,普天同庆……” 话音未落,穿帏狂风却突如其来,断系而无托,直将李延瞻头顶的冕旒激烈带动,摇晃刮打使得他的脸上都泛起了红。还未等他怒意涌上,众人便已见那极其尊贵的帝王之物如破件一般滚落而下。 李延瞻没能把它稳住。 这种情况下的礼行是极其苛刻的,一丁点的意外都会被无限地放大,若是在场的没有人能说出些好话圆回来,那这可就成了此次的败笔。 魏玠心惊胆战,忙不迭地起身扑过去将那快要落地的冕旒接住,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颤声说:“紫气东来为祥瑞,过御环龙气而惊,为盛华之兆,陛……陛下息怒。”····“好!说得好!”李延瞻怔了怔后也赞同不已。礼官和道士们也皆都反应过来,纷纷如若无事地持续进行着,惟惶然一瞬似是错觉。 可烈风依旧未停,在人潮拥挤间肆虐生嚣,滞得人连呼吸都有些闷。天际滚雾倒腾得如在版图长河跨越着,直至一道电光裂痕般地突闪,却压抑得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礼近至成,李延瞻正想要从上步下时却陡生异变。 “保护皇上!乱臣贼子胆大包天,光天化日之下竟妄想伤主,速速来人将之拿下……”魏玠惊叫道,周围人也一时呼声连连。 只见数几不知从底下人群之中的哪个方位射出的飞饶在迅风急掠中直破向昭民台而去,在其所过如收割般的摧枯拉朽之中,黄幡龙幔断裂了个彻底。周边的府卫军忙抽刀闪身而去将那些飞饶击落,然未久,接连有箭矢不断袭来。 “岂有其理!朕乃九龙天子,奉天命……何人敢生事端!”李延瞻只觉领间被一股风灌进去,宛若是脖子和脑袋下一刻就要被那飞饶割分下来了一般。虽有多人极快速地上前来将他团团掩护着,可他仍竟是吓得瑟缩不已,腿一软就直接蹲了下来,不安地抱着脑袋,整个人都像是一只萎靡的黄鹌鹑。 雨滴轻坠而下,落于众生时不带一丝情感,违了那“神乎其神”的良时测预。 “勤学苦读入仕为官,但求效忠朝廷,为民做主!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世风下,天道沦,人道丧,大乱源起而吾独见,甚哀矣!” 在一道石破天惊地呐喊声中,昭民台基边角仍是白玉石坚,刺目的殷红却是蜿蜒淌下。毫无征兆地,御史言官季维松竟是挣开了禁卫拦束,以头抢撞血溅丧命当场。 所视者无不是脑中空白几瞬,然未及思出个所以然来,紧接着便又见一人自官列出,竟怒掷官帽,先是折刀截发后自断一指,引颈而泣称“断指不仕”。 司马厝和秦时韫遥遥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的眼中看出了不解与震惊。 虽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满之声也一直有存,但当下这般也实过于突然了些。倒像是有人撺掇而致,可会是谁做的? 这一下使得现场瞬间如同开了闸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百姓激愤的情绪也骤被这一幕点燃,隐有暴动失控之象。人群中有人怒不可遏地唾骂道:“圣人何曾顾得上我们!年关不付诚求丰年大顺也就罢了,光想着打夜狐玩乐去,就不怕神灵谴责怪罪吗?” “天子失德,视我等如蝼蚁而已,何配代行天命……” 苏禀辰不知在早先何时已越过人流,若无其事地往外围离去。 此等宫室丑事本该是被藏的严严实实才对,不成想今下却突然在百姓中传播开来,一石激起千层浪,不满的呼声震耳欲聋。 闻之,李延瞻是越发地惶恐不安,早就下了高台,太显眼的地方最是危险,他得好好躲着,怕的不是那赤手空拳却口吐芬芳的百姓,而是那暗中行事的、前来欲要他命的恶徒。 “都睁大眼睛盯着,不轨之徒一个不留!都来护着朕,若让朕出了一点意外拿你们的九族是问!”李延瞻粗声喊道,“速速掩护朕离开这里,这群无知暴民都该死,给、给朕制住他们,不计手段!” 皇令一出,各方皆动。 司马厝的眉头是越皱越深,他不得已横刀在手,观其变却未急着有所动作。 这个时候,皇上丝毫不想着平抚百姓而是想要离开,命令禁军暴力镇压岂非落了失德口实又更激民怨?但有人对皇上光明正大地动了手,这就不可不止,不可不查。 “贼子作乱,下皆随我执事,不得有误。”府卫军统领张从顺率人迅速在百姓里外搜寻,不时便先寻得蹊跷之人,双方登时动起手来,逼得周围空出一片。 对方打扮得同普通百姓没什么两样,有了低调的样子在这时却没有了要低调的打算,獠爪已现,稍稍观察则可以发现他们举止的不同寻常之处,在或惊慌或激愤的拥乱人群当中显得极为格格不入。 一人忽挥刀趁着局势焦着的间隙就向张从顺头顶砍来,张从顺横举佩刀用力一推,挡了回去。 而后对方竟手腕一转,掷出一对银制飞饶堪堪从他的腰背间擦过继续朝着远方不偏不倚地飞去,赫然又是李延瞻所在的方向。 “总兵务要将此物拦住!”张从顺匆匆一瞥间,提醒立刻脱口而出,语调难掩急切。 司马厝目光微动,纵身持刀由下往上一挑,翻转碰击间恰挑落那对银制飞饶,他将之捡起时,低眸凝思片刻。 所谓飞饶,乃冷暗器里边数一数二的存在,之所以杀伤力巨大,不仅仅是刃尖的锋利,还有飞出去时的旋转力量,就连坚石都能给削掉又何况是人,攻击范围较之普通的箭矢广而又广。 而只见这对飞饶的外观极为特殊,外围有手持的凸起,边帽部位通常被打磨得十分锋利。更为奇异的是,银刻精美飞禽花草,又被辅以宝石镶嵌,一看就非同小可。 掷器之人见状心下一急,在张从顺攻势袭来之时就着落地时的缓冲蹲下,从裤管处出刀向他的小腿刺去,接着换招的功夫移身向司马厝急掠而去。 只觉一阵风抽过,司马厝却不避不让,收下飞饶后陡然抬手与之相对。在周边一片混乱之中,他虽无多闲暇分顾,却也觉对手个个都有精湛的刀法技艺和矫健之形,绝非朝夕而成。 “飞饶交还,余事不纠。”那人眸光沉沉,冷声道。 司马厝不慌不忙地从对式中稍一离身,道:“既不是寻常百姓,也不是专程来要人头的杀手,背后谁养的你们,昭王吗?” 可若是这样,其又显然和他原先在王藩所接触过的王府私军不同。 “这飞饶很重要?想让我还总得用些实在的来交换。” 其明知现下对皇上造不成任何伤害却还是将此物祭了出去,定是别有目的。 对方见夺不回飞饶心下无奈至极,闻言立即就全神戒备一言不发了,打定主意不肯让司马厝从他嘴里掏出丁点的信息,却又似顾及着什么,对他又多有客气似是担心将人得罪了一般。 这一来二去的,司马厝有些不耐烦,正想利索点把人给踹消停了,却见他忽而把一根竹笛子横在面前,疾吹传出的声响在周哗中几不可闻,却没来由地让人心为之一悸,同伙们也皆像是得到了指令般寻机欲撤。 高呼未停,遭到踩踏的人也越来越多,置身其中不由己。 张从顺心悸未消,急步要追便只得先客气道:“劳总兵出手,回头定当拜谢。” “我只问你。”司马厝直截了当道,“这飞饶是何来历?” 张从顺当时的那紧张万分的反应属实不太对劲,若非知晓一些内情何至于此。 张从顺果面色微变。 司马厝抬眸凝视着他。 对峙未久,张从顺终是叹道:“引旧事重提罢了,西南甘靖之乱,族落覆灭,滕蓝饶致,韩氏专属。” 这样的专物若是到了皇帝跟前,又是当下这般情势……司马厝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张从顺便又匆匆告辞随即又消于人群追去了。 策划者如鱼得水,而惊惶却犹在鼎沸中升腾未消。 * 作者有话要说: [1]出自《尚书·汤誓》 (本章完)
第73章 断弦歌 他会不会冷。 宫道很直而空旷旷的,脚步过经时发出来的细碎声响几乎都能够被人听得见,或许还有风过沙墙的倾诉,雨落龙檐的哀怨。可这在往日里分明不是这般的,莫不是走错路了? 具体又是怎么样子的,李延瞻在这时却是记不太清了,只觉得其看起来似乎变得狭窄了,好像连让他通过都困难。他只知道曾在众多侍卫的巡视之间,宫道都宽广得不像话,妃嫱萦绕梳晓鬟,燕肢柳腰袅袅婷婷地在宫廊里边穿梭,都得不来他的一瞬注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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