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苏禀辰立在一旁,细细地给他研墨。 书房静得落针可闻,似是一块陈年傲立的碑拓,家风家气也只是碑拓上的一点字气,清正不屈,久远而浓烈。 苏和风运力在手,在眼,在身,落笔连势一气呵成,忌讳的便是一个“断”字。然而,到了笔画转折时,苏和风的手却滞了那么一下。 他拧了眉,继续卖力地拖动笔杆,可那片被失误加重了的墨迹却晕染开去,顿时黑了一块。 “唉。”苏和风掷了笔,颓唐地坐下,已全无心思再看那不尴不尬的墨宝。 任他挥斥着墨,内里依旧是难掩,难饰。 “父亲累了,不写也罢。”苏禀辰也停下手中动作,神色平和地在苏和风身边落座,静静地陪着他。 苏和风闻言苦笑,叹道:“极目所望,非黑即白。” 因着近日所发生的事,颜道为又被添油加醋地扣上了一项莫须有的罪名——引导不正风向以使文生拥立朔北。 此后,在魏玠的趁风造势下,秋闱复试被延期耽误,朝廷更是以端正文士之风为借口兴起了文字狱,又接连出了要求文士所写的文章必须歌颂皇权,不得提及朔边等一系列规定。 这一来,那些为颜道为上书求情的博雅院文儒们都接二连三地惨遭报复。 “姚伯父宁死不屈,便是不愿顺了这世道。”苏禀辰道。 姚锡祥不过是先前在不经意间得罪了魏玠,如今也遭到了清算,落得自裁这般惨烈的下场。 “怕就怕在事无可避,擎苍者溃于荒野,蜉蝣者卷入险潮。”苏和风苦涩道。 独善其身,何其艰难。 苏禀辰起了身,向苏和风深深施礼。 “这是做甚?”苏和风微感诧异,上前想要将他扶起。 苏禀辰却是坚持,恳切道:“悯玉虽不才,但愿自请入六科,以左右言路,纠察百司。” 苏和风一怔,收回了手,沉默地背过身去。 所谓六科都给事中,便是与都察院御史共同组成了言官体系。若进了里处任职,便少不得要弹劾抨击,与宦党等百官周旋。 以苏和风的人脉以及苏禀辰的才情,想要进六科并非难事。可是…… 苏和风重重叹气,道:“为父先前只允你就认翰林院编修,便是不愿让你过多地被卷入是非。” “悯玉明白父亲的一番苦心。”苏禀辰微微抬头,望着苏和风孤决的背影道,“任举步维艰,如履薄冰,但事在人为,悯玉自有分寸。” 若事与愿违,惟有逆流而上;若大厦将倾,惟砌之扶之,虽死不让。 (本章完)
第23章 殊未屑 冬月初七,宜嫁娶,忌安 冬月初七,宜嫁娶,忌安葬。 云府上下张灯结彩,“囍”字极为显目。喜庆的红灯笼轻轻摇曳,府内却一片死寂,倒更像是空装得好看而实该拿去烧化了的冥物。 不吉利。 可这又确实是那位手握权柄的东厂督主云卿安的新婚夜。 月隐柳梢若无依,星语不解悲愁事。 入了婚房,倒像是进了坟冢。 坐于床榻边的新娘并没有遮红盖头,面白如纸,双瞳涣散,她只似是一个提线的木偶般呆呆地用一把剪刀裁剪着喜被。 一条长长的、蜿蜒如血的索命之物,在她的手中渐渐出现。 风吹红烛,残泪未干。 火没那么容易烧到他身上。 他身上的衣服依旧是日常所着的曳撒,连喜服都没有换,脸上情绪不辨,只在迈入门槛站定时才疲惫地用手捏了捏眉心。 “那便交由你去办。”云卿安说。 愿化成厉鬼,换祸首报应不爽! 府外归人步履匆匆,将这沾满月光的夜路都生生踩成伏尸的沙场。 —— 云卿安脚步一顿,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目光越过徐聿落到其身后安安静静的祁放身上,问:“何为驯兽最快捷的方式?” “是,督主放心,必不出差错。”徐聿担保道。 姚定筠定定地枯坐良久才缓缓站起,爬到桌案上,就着这个高度控制者长绫从房梁悬挂而下,再将末端牢牢地打上个死结。 反正只要做足样子,让旁人都知道他司马厝跟东厂关系非同寻常就好。至于司马厝闹不闹腾,同不同他唱反调,云卿安不在乎。 旁观的云卿安面容淡漠,却还是吩咐下人道:“守到她醒,告诉她若要寻死觅活还有的是机会,姚锡祥的葬礼就只一次,叫她看着办。” “派人将长宁侯府给盯紧。”云卿安对徐聿道,“尤其把表面拉拢功夫做到位,司马厝乐不乐意是另一回事。” 红事差点成白事,灯明未熄。 云卿安烦得很,怎奈魏玠打定了主意死活不听劝。 不知是否是借着夜色的原因,他周身的那股凉飕飕的阴沉挥之不去。 云卿安眉头紧锁。 祁放连忙应下,也不管徐聿是何表情。 姚家独女姚定筠,年方二十,闻名于京中,却非因容色女红,而因才情气魄。她早年即受颜道为看重得获破例进国子监修学,此后又于礼部拟定的女官选拔统考中夺得头筹。 他要速成的,只求结果。 求个了结罢了。 “是。”下人连连应声。 绥泰大街人满为患。 姚定筠到了云府上好歹能安生过活,权当被云卿安庇护着了,但愿她能想得开,别让云督难办才好。 只要将人控住了,出的其他事,云卿安都能给司马厝兜着。 祁放肃道:“圈养。只要圈养起来其野性慢慢就退化,鞭打和饥饿是最直接的手段。” 眼前一片红晃得刺目。 既然如此,她何不就挑选这难得的良辰吉日作为她的忌日?在新婚夜上吊自尽于这新房,也算作是报复。 就权当是在府里头多养了个人。别的,皆与他无关。 “督主,夫人……”云府里头的一个下人闻声走了出来禀告,脱口而出后又连忙改口,“姚锡祥之女已被送到里屋待了很长一段时间,小的记着督主的吩咐,并未难为她。” 主屋内被匆匆唤来的大夫面色紧张,数人合力在姚定筠身边照顾着。 百姓左右不得官家事,却又偏偏爱凑官家的热闹,上赶着到因着颜道为一事被抄家的官员府边围着,个个七嘴八舌。 岑衍随云卿安离去时又回头望了一眼,微微一叹。 “不……不好了!”刚推门进去拆卸红绸的下人失声尖叫,“出人命,上吊了!” “把这些装饰都拆了,一个不留。”云卿安随口将下人打发了,转身便往偏房走去。 姚定筠笑着落泪,满是凄凉与讽刺,踮起脚尖将脖颈够上那绝命索。 是以颇享赞名。 而姚定筠静静躺于床上,她面色苍白,但总归是恢复了浅浅的呼吸。 父亲已死,家破人亡,偏偏她一个孤女还不被放过,天杀的魏老贼竟强逼她嫁给云厂督当对食! 云卿安在门前挥退徐聿及手下众人,只留下了岑衍随侍。 虽祁放说的那一套在司马厝身上并不多适用,但他山之石可以攻玉,那些经验聊胜于无。 天理何在? 这样的人,却偏偏被存了羞辱之意的魏玠硬塞来云府上。 司马厝沉着脸,和薛醒从人群中挤出。 “不是说好了跟我出来找乐子的吗?”薛醒嘟囔道,显然很不理解,“又怎地跑去那儿寻不快去?” 司马厝没答话,神色郁郁。 他分明巴不得眼不见为净,却又偏偏忍不住,见了还平白让自己落得气愤。 他又做不了什么。 “喂,你说,东厂那边派来盯梢的人这会还在不?”薛醒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问。 司马厝冷笑了声,“如影随形,无处不在。” 薛醒缩了缩脖子。 虽说东厂的恶名人尽皆知,可这也着实太变态了一些。这一刻不落地把司马厝监控着,就防着他做出什么事来。 司马厝原本确实是想做一些事,毕竟判定颜道为有罪的证物是以他的名义上交举报的,若是他亲自出面澄清解释,未尝没有机会。 可有的人不允许。 司马厝脚步不停,不动声色间把薛醒给带进了一条小陋巷。····“秋闱复试取消的事你该知道吧?”薛醒还浑然不觉,兴奋地把自己知道的有趣事一个劲儿地往外倒,“温元青的呆瓜表弟还大哭了一场,你猜是为了什么?” 半晌没等到司马厝的回应,薛醒自己就急了,嘿嘿笑着绘声绘色地道:“这呆瓜肖想荣昌公主,早早就做足了准备指望着在这次考试中一鸣惊人以博得她注意。” “这下落了空,真怕他给难过得出个好歹来。不过,反正他怎么着那也是一场空,毕竟现下谁人不知……御城门前横枪拦公主车驾,弄月回眸荣昌乱芳心……喂喂喂哎!” 薛醒突然发出一声杀猪般的惨叫,人还未反应过来,便已被司马厝狠拽往一旁扑倒而去,迎面撞地摔了个狗啃泥。 他自认为自己已经够惨了的,却没想到接着就听到一声比他凄厉一百倍的嚎叫。 “司马……你!”薛醒被吓得心里一咯噔,愤愤然爬起来,下意识地去寻司马厝的身影,却在见了角落里倒地的那人后惊得一时间呆住了。 “呦这……呆、瓜兄!天涯何处无芳草,你又何必耿耿于怀寻短见呢不是?” 温珧低低抽泣着,丝毫没听进薛醒的苦心劝慰,也没管自己的伤,只顾着仰头一瞬不瞬地盯着司马厝。 司马厝只面色冷然地盯着一个方向,身上分毫未伤。 他故意将人引到此处,便是为此。一直被不怀好意的目光盯着,等到了现在,那人总算是舍得出手了。 虽隔得远,但对方手中弩机扣动的声音司马厝还听得清。 就是不知哪来多了一个显然不是跟东厂一伙的吊尾虫,倒霉催地被飞来的横祸误砸中。 该死。 手心被巷墙的沙石磨得微微发着烫,祁放屏住了呼吸,依旧没有现身,只谨慎地把手弩收了回去,寻找着机会撤退。 他先前一直没有对云卿安提起的是,驯兽还有一种手段用于最后,实在不服从的就没必要留了,直接弄废掉扔了喂给它的同类就是。 司马厝的肩膀本身就有伤,若是在方才被他命中了…… 还是废掉比较好。 “怎么,云厂督难道没教过你们,来了就先打个招呼再走吗?”司马厝讥诮道。 巷头隐蔽处一阵窸窣,却没见人露面。一击偷袭不中就想走,哪有那么便宜的事。“还是说,东厂里的走狗一个个都和你们主人是一个德性。尽用些下三滥的手段,卑鄙龌龊……” “你住口!我们督主如何,还轮不到你一个外人来编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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