嗅着赵鸣筝身上的气味,秦鹤洲莫名觉得安心,仿佛信了对方说的一定会做到。 他觉得自己实在看不懂眼前人,却又没有精力去弄清对方的想法。 “楼主?楼主!是你吗……楼主?” 一声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从巷中传来,紧接着跑过来的,是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少年。 少年看到秦鹤洲,满是污垢的面孔上仅剩了惊喜。 秦鹤洲端详着对方,觉得眼熟,对方称呼自己楼主,说明是羽春之人,但他却一时想不到对方到底是谁。 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刚刚开始变声,沙哑中隐约听得到些许稚嫩。 见秦鹤洲未给出回应,少年急匆匆说道:“我是许澄,从前的四门主,是我师父。楼主你还记得我吗?” “四门主?” 秦鹤洲到底还是想起了眼前少年的身份。 许澄便是自己失子半年后,四门主不知从何处带来的弟子。 这小孩一直跟着四门主学艺,四门主认定了他是自己的衣钵传承,一直都是尽力护着的,不知为何会衣衫褴褛流落徽州街头。 “不要再叫我楼主。”秦鹤洲说,“四门主如今在何处,为何会让你落得如此境地?” 提及此事,许澄想起种种委屈,顿时声泪俱下,道:“羽春楼数月前为人所灭,师父被捉拿进京,我侥幸逃脱,无处可去,颠沛流离亡命至此,未曾想今日还能遇到您。” 秦鹤洲失子过后,心肠渐软,如今有孕至今,更是对孩童有诸多怜悯,见许澄哭得伤心,不由心中难过,伸手替他擦拭脸上眼泪,问道:“莫要再哭,今日你遇见了我,我定会护你,不让你再吃苦头。只是我仍有一事不明,羽春势大,又有后盾,怎会一朝倾覆?” 许澄呜咽着摇头,也讲不清当中缘由。 赵鸣筝站在一旁看着,心说自己倒是清楚,但以周秦的身份却没法告诉秦鹤洲。 “你亡命至此,可有人追杀?”赵鸣筝问。 “未有。只是我无处可去,年龄又小,且尚未出师,没有糊口的本事,所以才沦落至此。” 赵鸣筝颔首,看来仪鸾司并未对羽春门人赶尽杀绝,想来对方还算听劝,也是知道没了羽春的旗帜,一群乌合之众再翻不起什么风浪来。 “还好没人追杀,否则你现在自身难保,若是收留对方,反而惹祸上身。”赵鸣筝低声对秦鹤洲耳语,解释自己方才为何有此一问。 秦鹤洲颔首,看起来并未生疑心。 两人将许澄带了回去,让客栈小二为许澄开了间房,备了热水与新衣。许澄清洗完毕,换好衣袍,怯生生地推开秦鹤洲的门。 “之后我能和你一起吗?”许澄问,“我会很听话,只希望能得到一个容身之所。” 秦鹤洲冲他微笑,用尽可能柔和的表情与语气回应道:“过些日子周秦会带你离开中原,你总会找到合适的容身之处,不要担心。” 知晓自己不必再流落街头,许澄安心地笑起来,后退了几步离开了房间。 许澄身影彻底消失后,赵鸣筝开口:“我觉得这个小孩,不像他表现得这样简单。” “羽春长大的孩子,即便装得很像,也不可能真的单纯……我也是在亲身经历过后才明白的。”秦鹤洲注视着赵鸣筝,缓缓说道。 赵鸣筝心头一悸,脑海内忽然闪过一个念头——他全都知道了! 秦鹤洲认出自己了! 是什么时候? 与二姐重逢的那日?不对……应当更早。 可是,为什么? 他若当真认出自己,为何不挑明此事,为何默许自己的接触,为何没有逃跑的念头? 赵鸣筝一时间思绪百转,脑海里划过无数想法。 “但我觉得许澄姑且可以相信,你说呢?周秦。”秦鹤洲问道。
第33章 中秋节 “我觉得许澄姑且可以相信,你说呢?周秦。”秦鹤洲倚靠在床榻上,目光端详着赵鸣筝,似乎想要捕捉到他所有转瞬而逝的情绪。 赵鸣筝从思索中惊觉,强压着恢复了平静,附和着点头。他下意识开始逃避,依然贪恋着周秦这个无所顾忌的身份,不愿去相信秦鹤洲真的已经知道一切。 他弄不清楚秦鹤洲的意图,只能静观其变。无论如何,秦鹤洲都已经不会再是任何威胁。 但许澄这个人,赵鸣筝却不得不多一分提防。 他是四门主的亲传弟子,从小被悉心调教长大,即便羽春覆灭,应当也能在江湖中自如地活下去,不至于沦落至此,如今衣衫褴褛地出现在秦鹤洲面前,未免过于刻意。 随后的几天里,赵鸣筝开始着意留心许澄的动向。 除去第一天遇到秦鹤洲时的明显失态外,许澄多数时候是个很安静的孩子,死气沉沉的,并不会特意向秦鹤洲提要求。 赵鸣筝会让他做些杂务,他也听话去做,并不怎么会表达自己的观点。 他如此行径,反倒令赵鸣筝安心下来。 羽春楼里教养不出正常的孩子,许澄越是阴郁,便越是合理。 很快赵鸣筝也无暇再顾及许澄的动向,因为随着夏季过去,秦鹤洲的身体在以直观可见的速度衰败下来。 呕吐并未能减轻,反倒是日益加剧,很多时候饭食刚刚入口,秦鹤洲便会立刻反胃,将吃下去的一切吐出来。 而且夜里他开始频繁抽筋,隔几个时辰便会惊醒。 无法进食与安眠令秦鹤洲再度消瘦下来,之前好容易养起来的一些肉很快就消失不见,但浑圆的肚腹却在日益增大 自从入秋之后,秦鹤洲的咳疾也卷土重来,一咳起便似乎再难停下,笨重的肚腹随着撕心裂肺的咳嗽大幅抽动,看得人心惊胆战。 刚入八月,秦鹤洲就几乎已经下不去床,他的双腿浮肿,腹中总是胎动不安,令本来就被掏空了根本的身体雪上加霜。赵鸣筝拿药吊着,却依旧不见任何起色。 秦鹤洲昏睡的时间大过了清醒,但赵鸣筝却不再去见赵舞霓,准确地说,他如今不敢也不能再离开秦鹤洲身边一步。 “是不是快到中秋了?”秦鹤洲难得清醒,手掌放在肚腹上,轻缓地安抚着腹中的胎儿。 但如今怀妊已过八月,胎动变得比之前更加频繁有力,安抚不仅未能起到作用,胎儿反倒愈发躁动,踢到了秦鹤洲的胃,令他猝不及防一阵干呕。 赵鸣筝迅速抱住秦鹤洲,手掌轻缓拂拭秦鹤洲后背,试图让对方能好受一些,但似乎于事无补,秦鹤洲干呕许久才渐渐好转过来。 “是,再过几天就到了。”秦鹤洲安稳下来,赵鸣筝才回答了他方才问题。 他不由想起从前的中秋。 那时尚在羽春楼,即便是人间鬼蜮,到了团圆的日子也似乎能沾上几分人情味道,五湖四海的门人聚在一起,做出的月饼也千奇百怪。 大家互相提防着,只吃自己手里的月饼,并不分享,但一起饮酒聊着些家乡旧俗的时候,却也显得融洽。 年龄尚小的时候,每年中秋秦鹤洲总会给赵鸣筝一种小巧的酥皮月饼,里面包的是梅干菜,又甜又咸,赵鸣筝之前从未见过,秦鹤洲也并不同他多说,两人吃饱了,坐在一处看会儿月亮,秦鹤洲随口问几句赵鸣筝的功课,随后便会让他早些回去睡觉。 到了徽州以后,赵鸣筝才知道,徽州家家户户都会做这种月饼,秦鹤洲从未同他聊过故乡,以至于赵鸣筝很长一段时间都以为他出生便在羽春楼。 “我其实不太喜欢中秋节。”秦鹤洲困倦得厉害,这几日肚腹又总在发疼,靠在赵鸣筝的肩头低声说道,“团圆的节日,家家户户都那么高兴,可我却连个家都没有。从前没有过,以后也不会有……不过中秋时难得吃得上一顿饱饭,路上的小贩会随手把卖不掉的月饼送给我们,那月饼又甜又香,当时觉得好像世间没有什么比它更好吃的。 “但后来吃喝不愁,我让人回徽州买那种月饼,吃到口中却觉得不过尔尔,可饼还是从前的饼,家家户户都做,味道传承了百年,从未变过,只是我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等你生下孩子,我给你一个家如何?”赵鸣筝说。 秦鹤洲笑了几声,笑声似乎牵动到了腹中胎儿,令他感到肚腹一阵发紧,于是便止了笑声,掌心紧贴在浑圆的肚子上,挨过疼痛,开口问:“我还有机会吗?” “当然。”赵鸣筝一边哂笑自己沉浸在周秦这个角色里入戏太深,一边忍不住就此沉沦。如果他们当真能有个家,会是什么样? 应当在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有间小院,种满了花。自己开家医馆,每日行医问诊,秦鹤洲养好了身体,可以同师叔一样开间武馆,教导周围的孩子。 他们的孩子会无忧无虑地长大,之后或许会想要闯荡江湖,于是自己便会拿出积蓄,为对方准备盘缠,秦鹤洲嘴上说着随孩子去吧,但心里仍是挂心,拖着自己遥遥跟在孩子身后,鬼鬼祟祟地替孩子解决掉一切危险。
第34章 又遇仇家 眨眼便到了中秋。 秦鹤洲这几日胎像越发不安稳,每每腹痛,总是会见红。 赵鸣筝去街市上请了大夫,但那大夫只是在徽州城里给寻常百姓问诊的,医术算不上上乘,见到秦鹤洲的状况后也只是摇了摇头,说情况实在不好,以秦鹤洲的情况,孩子怀不到足月,或许再过几天就会提前出生。 赵鸣筝无奈送走了对方,挑灯熬了几夜,用尽所学终于给秦鹤洲配出了副药,服下去能让胎儿心肺发育得更快些,降低生下来便会夭折的可能。 秦鹤洲没有追问他为何会配药,更加让赵鸣筝坚定了秦鹤洲已经知道自己身份的念头,但赵鸣筝依旧没有点破,两人似乎心照不宣,谁也不打算主动撕开这层伪装下的平静假象。 中秋夜里,到处张灯结彩,秦鹤洲腹痛了半日,服了药早早睡下,赵鸣筝满心忧虑,到廊下透了会儿气。 他路过许澄的房间,才忽然想起还有这号人。 许澄不爱说话,也不会主动离开房间,秦鹤洲身体每况愈下,赵鸣筝身心扑在上面,连赵舞霓都不再见,早已将许澄忘记。 见许澄房间灯亮着,赵鸣筝一时意动,便敲响了对方房门。 但门中久无动静,此时夜已深,许澄理应呆在房内,赵鸣筝心觉不妥,推门看去,房里果然空无一人。 赵鸣筝当即再起疑心,下楼去问前台守夜的小二,小二昏昏沉沉,打了个哈欠后道:“似乎是见着了个小公子,往后院去了,差不离半柱香。” 赵鸣筝照着小二的指点,来到后院。 月色明亮,赵鸣筝远远听到了有人压低嗓子讲话的声音,往前走了几步便在马厩下看到了两个人影,于是闪身躲避,偷听两人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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