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端端的……怎么去了楚国……”裴书锦揉着额头,思忖良久才问道:“楚国和肃州很近?” 江怀雪点头道:“对,肃州紧邻三国交界处。相比西凉和大夏,楚国地少人稀,但是楚人相当聪明,一直在三国之间往来贸易……当年慕靖南在当阳谷重挫西凉,西凉残军败退之际被楚国趁机出兵俘虏,换回了被强占的曲州城……此后西凉元气大伤,朝中力主求和,这些年来三国边境倒也相安无事,楚国的生意自然也做得更好了……” “肃州之战……”裴书锦若有所思道:“小言把生意做到这么大,不会贸然做决定,何况还带着孩子……他这一走,十之八九与慕靖南有关。” 江怀雪不置可否地喝了杯茶,又叹道:“顾言他把济世堂和裴府买下来了,还改名了“锦慈阁”,他一直惦记着你,顾记有不少人还在到处打问你的消息。” 裴书锦愣了许久,他原本以为这些年经历过那么多事情,他的情绪已经很少再有波澜了,但是听到这里,心中似是涌流翻滚,他与顾言最后相伴的那些日子一幕幕浮现眼前…… “济世堂的事,我也和你说过……”江怀雪看裴书锦发愣,斟酌道:“我当时心里有怨气,对你父亲的,对我自己的……所以没有深思就做了。你父亲之后妻离子散,把祖产卖给顾言背井离乡……你心里也不好受吧。你后娘和裴思清他们也就算了,你父亲毕竟……” 裴书锦回过神来,苦笑着打断他道:“其实我对后娘他们谈不上多么憎恶,有时候那种明明白白的恶倒也让人无话可说……她机关算尽为亲生儿女打算也是人性使然,说到底,若非我父亲横插在中间,我与她们娘仨又有什么关系?” “至于我父亲……他不是蠢人,却一生都在装傻充愣。后娘挑衅母亲的时候他在装傻,后娘苛责我的时候他在装傻,后娘在对医馆的生意上下其手的时候他还在装傻……你说,他究竟是真不知道,还是因为那些事没有影响到他的舒坦日子,他才装不知道?” “若非人生急转直下,我想他一生都会装下去。” 江怀雪一向爱憎分明,他其实并没有后悔过收拾裴方远,莫说他违背裴景然遗志把济世堂经营得一团浊气,就是他对裴书锦和他母亲的所作所为,他也不配有好报。他原本顾虑裴书锦心慈手软,见不得亲生父亲受难,却没想到裴书锦也能想得如此通透。 江怀雪坐到裴书锦身边,默默拉起他的手握在掌心,看向窗外道:“是他一生昏聩,有眼无珠。但你无需在意了,你有母亲,有祖父,有顾言,有我,在我们心里,你都是天底下最好的人。” “所以我觉得我还是很幸运的。”裴书锦也望向远处,笑容如春风暖阳:“血浓于水的亲人、知遇之恩的师父、肝胆相照的朋友……还有心意相通的爱人,我这一生,拥有的太多了,我很知足。” 裴书锦和江怀雪戴着斗笠沿着江城逛了一会儿,路过了当初的济世堂所在,如今铺面装饰比之从前还要气派,黑漆实木的匾额上三个烫金大字“锦慈阁”在夕阳下泛出柔光。 裴书锦在袖子里紧紧攥住了江怀雪的手,好久才叹道:“你说,我还能见到小言吗?” …… 两人从江城离开后,很快又来到了繁华依旧的扬州,江怀雪路上话也开始变得少,所谓近乡情怯大抵便是如此。 裴书锦清醒已有一年有余了,如今诸事也算稳定,便觉得还是要和过去种种有个交待,要和那些始终惦念他们的人有个交待,顾言、江逐星……还有江湛。 江怀雪到处找人的那些年与江逐星还偶有联系,自从上了终南山,便几乎断绝了音讯。江怀雪此次行前给江逐星寄了信询问近况,这两年间江家的生意不好不坏地维持着,虽然再不复往日盛况,但一家上下也能安稳度日。 年初的时候,项映晚总是隔三差五生病,许是因为天香回魂丹已过六年之期,如今功效大减,她的身体难免再受蛊毒侵蚀,于是江逐星做主送她去南疆找许渐清寻求解蛊之法。 许渐清如今已是苏景行门下四大谷主之一,也算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了,医术蛊术越发精湛,他一直是个有脾气性格的人,更有几分眼高于顶的样子,可是见了项映晚便言语木讷结巴,举止幼稚失措,对解蛊一事倒是极为上心。 江逐星和江湛陪着项映晚在大理呆了一阵,但百日醉解药流程复杂,试药周期几近以年计算,好在项映晚对风花雪月的大理一见倾心,并不排斥长期留在那里,还希望江湛也能陪她一起,江湛明明也很喜欢大理,最终却还是选择和江逐星回了扬州。 时隔六年,江怀雪和江逐星终于再度相对,眼中汹涌得是只有对方能懂的情绪。 这些年来,江怀雪在江湖销声匿迹,除了江逐星,没人知道他在哪,也没人能找到他。江逐星知道一切,但他从未干涉过江怀雪的任何决定,更不曾将他的行踪透露给任何人。 江怀雪明白,江逐星其实不见得赞同他的所为,但江逐星理解他,并成全他。 这些年,江逐星执意已一己之力独撑危局,其中种种艰辛不足道矣。其实江怀雪一直觉得江逐星不适合从商,他身上的义气和侠气太重,生来就是要长歌纵马仗剑天涯的…… 裴书锦亦有同感,过去的江逐星虽然是江怀雪的左膀右臂,但仍有自己的不羁性格和侠义肝胆,如今几年商场磨砺下来越发沉稳持重的模样,反倒让人有些惘然若失。 江逐星再见裴书锦也是格外感慨,虽然信中已经大致知悉两人际遇,但还是感叹了好几遍:“天佑良善,裴大夫后福无量”。 江湛不在府里,这些日子书院休学,他便在蓬莱别院练习射御之术,江逐星还有诸多事务操心,每隔三五天会过去看他一趟。天色已晚,江怀雪和裴书锦先安顿住了下来,打算次日再去看江湛。 江怀雪重新回到江府,江逐星甚至提前让人将他从前的屋子打扫了出来,但躺在熟悉又陌生的地方,他却辗转反侧。 江怀雪睡不着,半夜就到庭前乘凉,裴书锦夜里起来也跟了出去,发现江怀雪正靠在廊柱下沉思,手里还拿着个东西。 江怀雪发现裴书锦走近,将人拉过来搂住道:“怎么醒了?小心着凉。” 裴书锦从他手里拿起东西一看,竟然是个面具,他好奇道:“这是?” 江怀雪摇头笑了一下,许久才叹气道:“我在找到你之前,大概承安五年初吧,其实回了一趟扬州,恰逢江家正在给湛儿找教习射御的师傅,我便隐瞒身份去了……那时蓬莱别院已经是半荒废的样子,人也很少,倒也没什么人看出破绽……逐星和项晚来过几次,他们定是认出来了,但是什么都没说,从头到尾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我大概呆了一个月,后来湛儿要去金陵的学堂了,我才不告而别。” 裴书锦失神良久,其实他觉得自己与江湛很投缘,他很喜欢江湛,但是江怀雪奔波寻他的那些年,错过了江湛太多成长的时日,哪怕后来他醒了,他们也始终日日悬着心,不敢与外界羁绊太深,怕又有什么不可控的事情……直到如今诸事安定,他们想要重拾与江湛的那份羁绊,但又能如他们所愿吗? 裴书锦心中有些不是滋味:“我不曾想到,我与湛儿竟成了对立的存在,你需得在找我和陪他之间做出抉择……” “再来多少次,我都要选你。”江怀雪望着中天月色,感叹道:“……世无万全,我有憾,却无悔。” 裴书锦思忖一阵,颇为郑重道:“师父说他许我开门立派,收几个有缘分的徒弟……你说我们可以带湛儿走吗?” “如今他大了,诸事有自己的想法。”江怀雪安慰地捏了捏裴书锦的肩膀:“我其实也只是想陪他一段,看着他好就够了。其余的,都随缘吧。” 江怀雪和裴书锦再次回到蓬莱别院,早已是物是人非,过去的蓬莱别院恢弘大气,人工开凿了许多山川河流,但又仿的极具闲适野趣,亭台楼阁错落布置,奇花异草奇珍异兽更是无数,所耗费人力财力极奢……如今蓬莱别院常年空着无人居住,以江家眼下的光景也没有必要再维系这里的繁荣。 蓬莱别院仅有西苑还有人维护照看,用作江湛避暑和学习骑射之处,其余四分之三的地方都荒芜弃置了,殿宇失修,杂草丛生,参天古树的树枝七扭八歪的交错着……倒成了一种凌乱而真实的野趣。 莫说江怀雪,裴书锦缓缓走过石径,心中都是感慨万千,虽然他曾狼狈不堪的离去,但时过境迁,能想起来的反倒都是些好的记忆……红莲池、闲雨亭、桂花坡、摘星楼……还有东苑他们几个大夫住过的花架环绕的小院……那是他第一次独自异乡问诊,也是他人生开始转折的地方。 两人一路走来,四下都很安静,只有鸟啾虫鸣之声,直到临近马场,才隐约传出人声。 两人望去,只见江湛驾马疾行,虽只是八九岁的半大孩子,立于高头大马上气质却斐然出众,眉眼冷淡,气质沉着,一身云峰白丝织锦衣,那身姿装扮浑然神似从前的江怀雪。 郊外打马本也算一件闲适之事,江湛却有几分紧张,绕着马场谨慎地转圈,不住回头往后看,手中缰绳也越勒越紧……江怀雪和裴书锦正疑惑着,就突然闻得一声夹着笑意的高喝,从马场的旗幡后突然闪出一人一马,朝着江湛就疾驰而去,江湛果然有些慌忙,一边挥鞭提速一边警惕地回头看着,那人骑术纯熟,很快就追了上来,江湛调转马头躲避,两人追逃了好一会儿,一路带起尘土飞扬,就在江湛再次转弯时,那人从后闪过,手中长鞭缠住江湛的马腿用力勒了一下,顷刻间就是人仰马翻,那人在江湛坠地前把人扯住,让人灰头土脸却不至伤经动骨,还笑着道:“又输了吧?你小子还差得远……” 江湛倔强地推开他,擦了一把脸,拍了拍满身灰尘重新翻身上马,但他手上刚受了伤,收不紧缰绳,与那人打着转周旋了好一阵,又一次被掀翻下马,这次掉到了草垛里,那人也没伸手去捞,看他灰头土脸挥着扬尘咳嗽着,又奚落道:“你叔父成天哄着你让着你,我可不会……” “那人是谁?”裴书锦遥遥看着,有些心疼道:“湛儿这么小骑术已经如此精湛,只是无法与成年人的气力速度相较,他这不是欺负人吗……” 江怀雪也看得生气,眼看江湛再次起身上马以卵击石,江怀雪戴了面具,从马厩牵出一匹马,飞身而上疾驰出去,突然有不速之客加入战局,那人赶忙回身,江怀雪控马灵动转身就饶了过去,一把拎起江湛就将人抱到自己身前,那人在身后急喊:“什么人?!给我放手!” 江怀雪刚勒马转身那人便纠缠上来,俯身横挥长鞭意图绊住江怀雪马脚,江怀雪抱着江湛道:“看着!”,话音刚出江怀雪就控马急转,马头俯下,后蹄瞬间悬空,那人鞭子挥空正要起身之际,江怀雪一个侧身向下扯住鞭子就把那人自己的马腿捆了起来,稍一用力拉扯间马腿立刻失衡,那人顷刻也被掀翻下马,摔在地上掀起一片尘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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