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大夫那时候,说是三副药能见好就一定能,还总给穷人赠药义诊,所以他一天看那么多病人,忙得分身乏术却赚不了几个钱,听说别的大夫早就恨得他牙痒痒了……你看现在好了,眼下坐诊的这几个大夫舔着脸一句准话也不说,就懂得让你多来几趟,更有甚者浑水摸鱼卖起了假药……” “我就说嘛!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干那档子事,你这么说我就懂了,他那叫天纵之才,小小年纪就出类拔萃,旁人肯定是要嫉妒算计他……就是大家糊涂啊,什么都信,这下好了!把人也给逼走了!” “哎,如果裴大夫还在江城,那该多好啊……他走之后,济世堂真叫个唯利是图,先收钱才给治病,更别说给那些苦出身的人义诊赠药了……” “我不差钱也闹心啊!只要能看好病,我多少钱都给啊……可你看看这江城,还有哪个大夫堪用?裴方远别看他架子端得高高的,他都及不上他儿子,所以这两年都不敢出诊了!怕坏了晚节!” “是啊,裴景然知道吧?那可是神医,给皇帝看病的!一身衣钵都传给孙子了,他裴方远哪有那种天资,就是靠熬年头!” “……你看是吧,裴大夫错就错在太出挑了,他和这些庸医不一样!裴方远他都发怵,别人怎么能不嫉妒?” 茶摊上一时群情激愤,男女老少皆是对济世堂积怨已久,借以夸赞裴书锦将济世堂狠狠踩了一通。 世人昏昧,人云亦云,有心稍加操控,流言顷刻颠覆调转,前一时将你踩进泥土,后一时把你捧上云端。 世人有知,时过境迁,日久方鉴人心,善恶是非终有公论,立身不正骗得了一时,但行好事亏不了一世。 济世堂是江城最大的医馆,门庭气派,占地辽阔,雇佣大夫小工数十人,可对于江怀雪而言,不过是个千疮百孔又不堪一击的小作坊。 江怀雪对玄黄之术了解不多,不像裴书锦能识破那些见不得人的门道手段。 他不会诊病,但他会整人。 这世上只有一种生意,就是人的生意。 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人心各异见利忘义,分赃总有不均,内里不堪一击。 江怀雪在角落里静坐旁观,事态已经发酵得差不多了,只需最后再添一把火。
第143章 裴方远后来回忆起那噩梦般的三天,始终觉得像是跟鬼中邪一般,让他无法置信。 十月初三,裴方远尚在外收药材,听闻济世堂突然起了内讧,裴思清带着几个学徒和坐诊的几个大夫突然就闹了起来,两拨人刚开始相互掀底咒骂,后来干脆打得不可开交,他闻讯赶回来的时候刘大夫他们已经怒不可遏,不由分说就纠集起来去官府检举济世堂偷工减料贩假谋利的事,裴方远对此事几无所知,本想着清者自清,可没想到刘大夫他们领着官差就端了他们的药房,还交出了备份的药册流水,人证物证俱在,裴方远便是再叫冤枉也没人相信。 他怕事情闹大,想着先花钱消灾,打点好官差和大夫们,没想到屋漏偏逢连夜雨,不知为何突然犯了众怒,以前的患者和一些浑水摸鱼的刁民纠集起来趁乱就摘了济世堂的招牌,成群结队地闹到衙门口讨要说法,怨声载道,当时便惊动了知府大人。 裴方远再无力回天,眼睁睁看着官府查抄了他辛苦经营二十年的济世堂。 裴方远也被官差带走盘问,可他是真的对济世堂售假贩假一无所知,收买药材之事他多是亲力亲为,不敢说毫无错漏但也绝对没有蓄意掺假,他大约已经猜到了缘由,果然后来刘大夫们替他作证,说一直以来受的是慧娘和裴思清的指使,与他裴方远无关。 他被放出来时,刘大夫他们说:“方远,你别怪我们,要怪就怪你婆娘孩子欺人太甚。裴书锦在时早和你说过,家里的钱和医馆的钱必须分算,结果呢?我们帮你们做了多少事,这么大的门面全靠我们几个撑着,说好的有福同享,利钱却几个月都没分了,我们还真以为你家大业大一时周转不开……前些天方才知道,你婆娘把医馆的钱全挪了去,还给你儿子添赌债的窟窿,你女儿一双鞋要十两银子,你们是挥金如土了,可我们也是有儿有女的!帮你家做了那么多丧良心的事,什么好也落不着,你婆娘和裴思清还是那种不阴不阳的态度,你就别怪大家翻脸了!” 裴方远一路默不作声走回了家,慧娘和裴思清早在三天前和刘大夫他们大闹一场后就趁乱跑了,还卷走了家里所有值钱的财物,债主和一些趁火打劫的人仍在洗荡济世堂,连桌椅板凳都不放过,他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任由他们来去匆匆地将济世堂搬空。 济世堂的那硕大的红木牌匾被人摘了,就那么丢在地上任人践踏,他怔怔盯着,突然就想到八年前,他爹,他,书锦,他们祖孙三人将最早那块题着“济世堂”的简朴竹匾挂起时的场景。 恍如隔世。 短短三天,一场噩梦,前些天还在外觥筹交错谈笑风生的他顷刻便众叛亲离,一无所有。 他将头埋在膝盖,失声痛哭。 夜间一阵阴风穿堂而过,突然有人自裴府的方向走来,最前面那人身材高挑,戴着斗笠,面目不清,后面跟着几个抬箱的小工。 裴方远初时麻木无知,等人走近了,他扫了一眼,便发现那箱子赫然是他家的,那是裴景然和裴书锦的看过的书和一些日用物品,原本好端端收在他房里的! 裴方远连忙扑上去阻拦道:“这些不可以!你们不能搬走!” 最前面那人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一页纸,慢悠悠道:“这箱东西是你夫人作价十两银子卖给我的,白纸黑字。” “十两……十两……”裴方远把自己身上搜了遍,拿出一块贴身玉佩道:“你拿着这个,少说五十两!把这箱东西留给我吧,它们不值钱的……” 来人不着痕迹地躲开了他的纠缠,嗤笑道:“这些东西卖给我时不过十两,但想想从我这里买走,却是无价。” “不是。”裴方远拼命解释道:“这东西对我很重要,对你们来说没什么用,但却是我爹和我儿子留下的仅有的东西……我求求你……” “裴方远,你曾经风光体面,一家四口好不快活。你可有片刻想起过与你共患难的发妻,想起过裴景然和裴书锦吗?” 闻言裴方远浑身一震,结巴道:“你、你……你是谁,你怎么……” 江怀雪失望摇头,没有再理会他,轻拂衣摆越过他便往前走去。 裴方远还欲再追,突然冒出两个趁火打劫的人,扯着他便要夺他手里的玉佩,一边还胡乱喊着:“你卖假药骗了老子那么多钱不能不赔吧!放手!赶紧拿出来!” “你动作快点!“另一人还向他招呼道:“欸?!……这牌匾扔在这儿也白瞎了,也扛回去劈了当柴烧!” “住手!住手!”裴方远悲怒交加道:“你们都是哪来的!还有没有天理王法……” “你这样的黑心庸医还敢说天理王法!告到官府你也是要赔老子钱的!你再不松手我……” 江怀雪终是没忍住,转身回来扯住裴方远,抬脚将那两人踹开,呵斥道:“什么鸡鸣狗盗之辈都来浑水摸鱼。好啊,我领你去官府辩上一辩!我倒是要看看,官府许不许你当街强抢!” 那两人本就是趁乱占些便宜的宵小之辈,一看江怀雪像是不好惹的,身后还跟着人,便两相对视了一眼,没有再多纠缠,临走还不忘逞口舌之快道:“好啊你小子!我记住你了!爷爷们不和你一般见识!” 从前风光体面的裴方远此刻衣衫凌乱灰头土脸,他也顾不得那么许多,赶紧拉着江怀雪道:“这位大侠,你既肯出手相救,就不是落井下石之人……我求求你,我什么都没了,我就想要这块匾,还有我父亲和儿子的东西,我求你留给我吧……” “如果是我,绝不会同情你这种人。”江怀雪隔着斗笠看着裴方远那副落魄模样,与他拉开距离,举止疏离冷漠。 他垂下眼眸,终是无奈道:“……可是他会。” “你、你是……”裴方远又朝他近了一步,迷惑而急切地看着他,追问道:“你是和家父有旧,还是书锦……” 江怀雪没有理他,回身示意两个小工将木箱放下,他走上前去轻抚木箱,沉默了许久,背对着裴方远,神情难辨,只余冰冷的声音融进夜风里。 “裴方远,东西留给你,牌匾也留给你。让你日日相对,日日生愧。”
第144章 在江城逗留了六七天,寻人的事情没有进展,甚至连一点线索都找不到,江怀雪表面还算镇定,却整宿睡不着觉,一躺下便要做噩梦,似乎有一把火一点点将他烧成灰烬。 他没有再过多停留,决定继续出发,无论多渺茫的希望他总要尽力一试,但凡裴书锦曾经去过的地方他都要去找上一找。 他沿着当初裴书锦陪他回扬州的路线逆行北上,一路经过济南、沧州,十月二十到了京城,抵达京城时他就知道十之八九又是空跑了,这一路打问下来任何线索都没有,裴书锦总不可能绕过这些必经之路凭空出现在京师。 江怀雪在京城仍有些故交,但他没有惊动任何人,乔装去了一趟回春堂,那里早些被慕靖南买下了,如今空锁着,人去楼空,院墙周围已有了一片荒草。 当初裴书锦和顾言走的慌忙,屋里还有许多未来得及收拾的东西,彼时还刚收回了大批的药材,就那么扔在库房里腐朽发霉了。 江怀雪心想,如果裴书锦看到了肯定又要心疼,他逗留了一下午,将坏掉的药材扔了,将药房打扫收拾干净,黄昏时他在前厅裴书锦问诊的椅子上坐了很久,他日夜煎熬的内心终于又感到了一丝宁静。 江怀雪在慕府周围的酒楼住了几天,他没有去拜祭慕靖南,也没有去看望重病的慕云深。 慕靖南没有尸身只有衣冠,灵堂摆了一个多月,进进出出的拜祭者络绎不绝,许多都是熟面孔,是朝堂上赤手可热的人物。 当阳谷之战已经被编成了可歌可泣的话本,慕靖南身死殉国是眼下京城里茶余饭后的聊资,他在茶摊上听过一回,百姓们把慕家祖孙二人奉为战神,说他们只是下凡历劫,仙身不死,冥冥之中仍会护国佑民。 十月二十五,江怀雪准备离京的那天,正好赶上慕靖南出殡,清晨就开始飘雪,长街上灵幡蔽天,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街头巷尾挤满了百姓,江怀雪混迹其中远远望着慕府门庭,这一望,除了慕靖南的棺椁,他还看到了那些熟悉的面孔。 顾言瘦了许多,全然不再是他记忆中张牙舞爪的浑小子,他搀扶着病中的慕云深,脊背绷得很直,神色肃穆且坚毅,已有了可堪托付的成熟模样,但那曾经明媚到张狂的脸上是一片不知归处的荒芜,有那么一瞬仿佛让他看到了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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