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好韦庄事发,殷怜香和钟照雪误成了倒霉蛋,金霜门更好借韦庄之事起势,既能杀南州第一邪教宗主立威,也能打击掣云门。 “宋振这厮老谋深算,早年就野心勃勃,还想对南州指手画脚。”殷怜香正对镜修妆,“可惜南州只认我虚花宗,哪里轮得到他。” 古宜歌哼了一声:“此话怎么说?虚花宗为恶多年,盘踞在南州成了四害之一,看你们不顺眼的还少么?” 吊兰正拿着几支簪子在自己宗主的头发间比对,闻言好奇道:“那其他三害是什么?” “蛇,蝎子,老鼠。” 一阵窸窸窣窣,吊兰腰间绣袋里探出一只黑蝎尾。说来也怪,吊兰形貌伶俐可爱,却喜好养蛇蝎蛛虫,视若猫狗一样驯养宠爱,那只咬伤了古宜歌的蝎子正是从她那里得来的。 殷怜香也斜过眼,发丝垂在两鬓,正皮笑肉不笑地盯着他。 古宜歌将懒慢架在桌上的脚收回。 屋内飘过一缕无声硝烟,钟照雪移开话题:“金算子哪去了?” “我安排他先回南州,支人援助,待入南州让他们有来无回。” 古宜歌凑在钟照雪身后道:“师兄你看,此人简直是蛇蝎心肠!” 他一边忙着挑拨离间,一边神思急转,见殷怜香仍是从容不迫,毫无焦急之色,不免揣度:“话又说回,沈骊兰要如何过铜山关?还是你们虚花宗早打算将她当做弃子?” 殷怜香抿完胭脂,转面支着下颌,意味深长道:“这个嘛……你将你的师兄卖给我,我就告诉你呢?” 钟照雪扬眉,往后提着古宜歌领子,将他拖到殷怜香眼前来:“殷宗主的价钱出得太高,不如换个便宜些的——同是掣云门弟子,我师弟也绝非泛泛之辈。” 屋内一静,古宜歌和殷怜香当即异口同声:“不要!” 七日前,金霜门。 青烟弥漫于室,屋中陈设对于一门之主来说格外简朴,金贵的不过挂着的一副前代名画,上绘猛虎行走于草林之间,似雄主转顾山野,神态傲然,惟妙惟肖。 金霜门门主宋振坐在案前煮茶,那金澄茶水弥漫出回甘茶香。中州商路剪径的绿林劫匪颇多,多请金霜门清道,故而每季新来的茶叶都是先送到宋振手上。 副门主在外敲门而入,递来一封密信,宋振展信看毕,适才不紧不慢将茶倒入杯中,请副门主和他对饮几杯。 数杯饮尽,他将密信焚烧掉,撩袍起身。 副门主跟着他走到窗前,问道:“门主,那边如何?” “不仅在掌控之中,倒还有意外之喜。” “看来此行门主已成竹在胸。” “还未到时候,话不能说太早,不可为求快而失稳。殷怜香虽然狡猾至极,可惜也并非算无遗策。” 宋振敛起双目,微褐鹰眼难以辨明心思,如正在狩猎前夕的巡视。他抚过左臂疤痕,一道洞穿的伤势刚好,那夜沈骊兰正是以箭伤他左臂,随后纵火脱身。 殷怜香最可怕之处并非他狠毒狡诈,而是他太擅长于声东击西、暗度陈仓,他们虽用镖局引出沈骊兰一行,殷怜香却还在暗处。 加上一个钟照雪,都并非易与之辈。 宋振素来雷厉风行,想定事宜,即刻下令吩咐:“立刻整装出发,速抵达铜山关,机不可失,这次必须将他们打尽。” 副门主拱袖领命:“是。” 夜,韦家庄。 无风无星,韦家庄内挂着几盏灯笼,人声清寂。韦菀正挽着从北州来见她的姑姑,两人感韦庄如今遭逢这种不幸,倾诉了许多过往。 韦菀清泪已经在父亲丧事上流尽,家中亲友只有姑姑和她最亲近,谈到不觉夜深。她同姑姑走去厢房,安置她去睡下。 姑姑搭着她的手背宽慰:“此事既如此,且一步算一步。小菀,你当知道,姻缘婚嫁只依你喜欢的,不要为了韦庄舍弃了自己的幸福……有时候,活得懂事也并非好事。” 韦璋仅一位女儿,母亲早逝,女儿便是他的掌上明珠,曾许诺给她最好的一切,普天之下韦菀所想要的,韦璋不惜人力和金钱。这一本醉生六道,是他拿出最令人趋之若鹜的珍宝,可惜,也因此死在这一本书上。 韦菀面容暧暧不明,眼睫下垂,只是应:“父亲家业,我不会令其就此颓败。姑姑,早些睡吧。” 她招来身后跟着的两位贴身侍女:“你们侍奉姑姑就寝,有什么需要的都细心着些。” 姑姑静静立在那里看她,她心知,韦菀虽似菟丝花柔弱,却自有自己的韧性,他人很难去改变她的决心。她站了良久,最后叹了一息,转身入内。 安顿好姑姑,韦菀提灯折身回去。自韦璋死后,庄内的人来往由多变少,大抵都去追逐醉生六道的下落,若能得此秘籍,还可借此求娶韦家小姐,名利双收莫不如此。 她的幸福,似乎也只是镜花水月的一刻涟漪。 月华下彻,庄中铁线莲生得繁茂馥郁,从檐瓦倾泼而出,灰暗的墙,冷红的柱,韦菀穿行过回廊,走在这座渺茫的家,心中云影深深。 她一步要比一步更稳当。 脚步停了,韦菀驻留在池边,看向几尾游鱼从荷的茎骨旁游动,摇曳出清影。见有人影停留,被豢养得熟稔的它们纷纷围来,浮出水面翕动着鱼吻。 韦菀的掌心中没有可以喂养的饲料,它们仍在不知疲倦与知觉地簇拥争夺。 她望着水面,未曾察觉一股带着内力的推力从背后传来,轻巧残忍而悄无声息。韦菀只感足下一轻,而后耳边风声掠过,冰冷的水瞬间浸透全身,如一层层足以窒息的软帛纠缠。 她如一只失足的燕子倏忽跌入水中。 游鱼惊动四散,不会凫水的韦菀被死亡摄住,她惊叫一声,仓皇挣扎起来,但只是更快地下沉。可在深夜中谁能听到她的求救,侍女也不在身边,许多人都睡下了,谁也救不了她。 口鼻中涌堵的水令她无法呼吸,好像有一只水鬼捉住她的脚腕,要将她拖入深处,也令她有临死前的恐惧。 韦菀溺过一次水,那时七岁的她坐在舟上,与父亲和许多人同游在初夏的平光湖。她伏在舟沿,想去采摘清甜的莲子,母亲所煮的莲子汤,是她夏日最喜爱的水饮。 她探得太出去了,抓住了莲蓬,舟却恰好加快泊开,她不愿意放手,也因此滑出舟外,小孩的身体轻盈,不经意便落入了水中。 水是最温柔的,也是最残忍的,足以轻易吞没所有事物,秘密也会跟诸多沙石沉到水底,不见天日。她年岁小,还不懂得死的悲哀,只看到水光潋滟,日轮隔着水波,被悠然模糊地揉碎,许多荷花的根茎缠绕着,她恍然,这只是一场需要用力回忆的旧梦。 随着她的无声下沉,而后一阵水花泛动的声音响起,一个熟悉的面孔出现。她迟钝地想起一双沉静的眼睛,是眉眼尚且很年少的钟照雪如鱼一般跃入,衣摆在水中如白云逸散,他浮游近来,伸手捉住了韦菀。 手心在水底是温热的,揽抱着她上游的怀抱也是,属于人间的温度令韦菀如梦初醒,她抓紧了稻草,被带离了死亡。两人霍然露出水面,重获生命的一刻,她大口地呼吸,畅快地哭泣。 回忆掠过,韦菀已快要溺亡地无力下落,忽有一道模糊的人影向她靠近,在夜色的深池里难以分明。是鬼,还是人?又或是…… ……还不能死。 求生的意识鼓动着她,叠叠回现的旧忆让她升起希望,韦菀倏忽挣动,极力地想拨开水向那道影子而去。水让她的眼睛涨痛,韦菀却不敢松懈半分的精神,在死亡前,她有了莫大的勇气。 拉住我。韦菀在心里说,对着某个人。 刹那,她被紧紧捉住了手腕。
第三十一章 笑声碧火巢中起(上) 马蹄笃笃而行,在夜里沉闷地响起,风沙之中多了衣衫拂动的声息,如大漠上生长出一片树林,枝叶迷乱地窸窣。呼啸的声音微暗下去,伫立着的铜山关还是十年如一日古朴,但今夜的风却能闻到花卉的香气。 怪异、迷离、馥郁,在这荒芜的地界,很少有花木能够养育茂盛,此时却如生出十里盛放的艳花,自一列夜行人的衣风里散开。 他们披着斗篷蓑衣,似乌鸦般栖落在乐泉酒肆前,马匹齐整地伫立,竟如同训练有素的军队,有种古怪严明的纪律。 被微风吹动的门帘翻出一角,露出里头昏暗的烛光。 一双手掀开,光亮照在来人的脸上,高挑的影子投入,幽暖的烛火摇曳,映出颜色微红的唇。 此时是午夜丑时,但今夜仍有很多人没有睡觉,酒肆之中伏卧醉酒的老者、风尘仆仆的青年、交盏细语的少年,穿道袍的、蹬草鞋的、配玉带的,阔刀、长剑、鞭子、揣在身上见不到的。 一行人在门口驻足,并没有再进来一步,唯有高个子的女人从容走进,随意地寻了一个空座坐下,撩袍屈起腿,蹬在椅子上。她招来伙计:“给我们二十碗酒。” 坐在柜台后的蓄须长者放下算盘,拱袖一笑:“客官请坐会,今夜人多,已遣了伙计去酒窖里搬。” “既然如此,这一壶就当做我请娘子的吧。”忽有人声接过掌柜的话,抄起座上一坛红泥盖的酒向她抛去。 他话音刚落,酒已至面前,寻常人躲闪不及必被砸个头破血流,可女人看也不看,抬手轻拍,那酒坛登时碎个四分五裂。她捉过碗随意一舀,酒水泼淋地面,她握着的那一碗却稳如泰山,碗中酒水恰满边缘,不漏一滴,涟漪平静。 她淡淡道:“多的不要,只取一瓢。” “娘子胆气不凡,可惜不知道铜山关的酒如此之烈,你可饮得尽么?”同抛酒人坐在一桌的书生打着扇,向她笑言。他额带上的兰草纹在烛光下流动如水,十指骨节突出,浮出的脉络俱是深紫色,已有人认出他是关内最擅用判官笔的点墨生。 女人冷笑一声,抬手饮酒入肚,这醉倒万千豪侠的烈酒,对她就如同一碗白水般,没能从她面上看出半分变化。 但见她随意地扯下兜帽,露出一张五官俊美的面孔,一捧长发尽数扎拢成马尾,散漫垂下的几缕鬓发编成细辫。这副俊似男子的容貌却添了丑陋裂痕,从耳朵到右颊横了一道疤,眼珠锐亮至极。 只这一刻,座中已有数人握住身上兵器。 那日和钟照雪交谈的成风镖局分把头正在其中,率先怒道:“沈骊兰,果然是你!” 沈骊兰露齿一笑:“姑奶奶的名号这么响,知道了还不赶紧滚蛋?” 分把头周兆其貌不扬,唯有腰间一把红头刀最为著名,随他出入江湖多年,鲜有人能从他的手中劫镖。 他为成风分把头,在中州一带颇有名气,过道者都会卖他面子,此次成风镖局一列镖队皆惨死沈骊兰的手下,折了不少兄弟朋友,他自请而来,不为醉生六道,只为沈骊兰一条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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