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对我说,这一次的赏金他会全部归功给我,因为我曾经帮助治愈过他的伤,所以,这是他对我的回报。” 周峥是一个天生的杀手,天赋与根骨生来就与他人不同,在武学极有慧识,吴不刃钻研数夜不眠的功法难关,对于他来说就像喝下一口水一样简单顺畅。吴不刃不再能够轻易地指教他的武功,也不必每次刺杀都为他照应。甚至,周峥不再会受伤。 他的进步迅猛,身量开始长开,也越来越拔尖,在此后数年很快就和吴不刃并肩,甚至渐渐超过了他。 作为师兄的吴不刃,连追上周峥都开始觉得力不从心。 门主也发现周峥天赋异禀,他大为提用,也将他仔细打磨,他是潜伏在阴影里的毒蝎,是夜里的野豹,擅长无声无息、却也最简单最极致的暗杀。银面龙的称号在江湖传开了,人人都畏惧他的出现,周峥成为门主座下的新刀。 吴不刃意识到,自己与周峥有了漫长的沟壑,不停地追逐却也必然地被打败,而这一道沟壑,其实从一开始就存在了,起初只有他在无知地怜悯。人各有命,无论你如何去挣扎,这就是这个世间永远的真理。 可他这一次却无法平淡地接受这个事实。 三炷香燃到一半,香案上拂落了一层薄薄香灰,遥远处传来沓沓的木屐行走声,僧人交耳的絮絮碎语,鸟雀栖息时震翅的窸窣,交融着,如一池死水里浮动的点点涟漪,在清寂的夜里漫开。 堂内,玉眠香坐在那里,鬓上粉珠蒙光,模糊而温柔,让她安静倾听的面容也像诸多绘卷中的剪影,是一位娴静秀美的湘妃。而他则坐在神女像前回忆,叙述,剖白。 她缓缓地叹息,说:“因为嫉妒吗?” 吴不刃说:“又或许只是因为我失去了作为施舍者的身份。” “那么我呢?” “你。” “你与他的纠葛,也和我有关系吗?” 吴不刃的眼睛重新和她相对,浮现出隐秘的微笑,这种微笑让他惨淡如鬼的神态变得悲郁,但又有种尖锐的阴冷。 在某一次悬赏中,吴不刃与周峥共同去完成一个任务,刺杀夜宴上一位大臣的政敌。这是一个棘手的任务,臣子身边有许多敏锐的侍卫,进入宴席必须有严苛的要求,这是一个被围成铁笼的所在,即便是刺杀得手,他们或许也会把命留在里面。 但对于杀手来说,死是最轻易的事情,七杀门每个人最终的归宿,就是在某一个不可为而为之的时刻死去。 他们费了很多心思,才在那天化成侍卫潜入,夜宴之上,他们联手刺杀了那位大臣。身陷重围那一刻,刀剑如林,人影幢幢,吴不刃没有犹豫,将周峥当做弃子抛出,而自己趁乱潜逃。 其实他们早已默认这样残忍的无情,在七杀门之中从来没有能交付身后的人,即便是第一位帮助自己的师兄。 在那迅疾而果断的奔逃中,吴不刃忽然想起自己年幼在那个蛊牢里,亲手杀死了会将食物分一半给自己的朋友。那时他也没有一丝愧疚与犹豫,而现在,他心腔震跳着,正腾升起模糊的、狰狞的喜悦。 但周峥命大,竟这样也没有死。 三日后,他向吴不刃传递了安全的秘密音信,吴不刃按着他在信中所指引的道路,在城外一处林中同周峥会面。 在去的路上,吴不刃讥诮地想着这几日周峥的处境,是如何险恶又狼狈,因被自己的师兄所背弃,而沦落到如此悲惨的境地,想必会仇恨他吧。他残废了吗?愤怒了吗?也许,他很想杀了自己…… 他看到了一辆低调普通的马车停在林中,走近了,周峥掀开帘子从马车上下来。他的形貌让吴不刃感到诧异和反常,因为太干净了,他所想象的狼狈和脏污没有出现在自己的师弟身上,甚至于连发髻都束得一丝不苟。 吴不刃注意到他右臂受伤了,骨折或断筋,用纱布吊在了胸前。腿上大概也有伤,走路比往日更沉一些。受了这些伤,他怎么将自己打理得那么干净?又怎么束好头发? 周峥望向他,因戴着面具,总没有太多表情,眉眼仍是冷淡的,与往常无异的锐利,一把没有感情的刀。那里面没有什么波澜与情绪,至少吴不刃看不出任何变化,也看不到怨恨,周峥只是向他点点头,叫他:“师兄。” 吴不刃的喉咙被石头填住了,还未能从中发出什么声响,马车的车帘被一只属于女人的手撩开了。 少女穿着兰草缃色半臂,柳绿衫裙,身上不着华饰,只在鬓上簪着一枝春桃,嫩粉新芳,尚有露珠沾在花蕊上,欲落未落。 日光微透,她在那处早春满身。 吴不刃心中一动,最多时只会翻涌起厌恶情感的心腔,忽有一点柔软。他从不欣赏风花雪月,也不喜欢花的芬芳,这些喜欢都会成为他的弱点,但此时,他有一瞬想触碰露水的冲动。 他的面容掩在斗笠下,看不到任何表情,少女看了他一眼,向他点了点头,然后从马车中拿出一块抱着手帕的药膏,轻轻放在周峥的手中。 他们的手指像两尾小鱼碰了一下,又很快游曳离开,周峥将那方帕紧紧攥在手心,他平静无波的眼中终于有了一些吴不刃看不明白的感情。 ---- 吴不刃的一生:在师弟身上找自尊心但被卷了,一见钟情了但届不到
第十六章 谁念幽寒坐呜呃(合) 吴不刃曾经觉得自己和这个师弟很相似,他们都对于生死和情义无动于衷,将自己当做一柄刀活着,习惯在背离人群的地方游走。杀人,吃饭,睡觉,杀人……周而复始,直至到了生命的尽头。 但周峥那个眼神让他罕见地升起难以理解的惊愕,他忽然发现周峥犹如枯木一样的心,竟然有了死灰复燃的迹象,开在玉眠香鬓发上的那枝春桃就是前兆。 以至于过后的整整一个月,吴不刃都在辗转反侧地回想起那一个眼神,那投于玉眠香身上、含蓄而专注的目光,绝非往日他所见过的任何一种感情……然后,偶有几次,玉眠香从马车中探出的那一面,也随之翻涌在眼前,而吴不刃冰冷的心,仍久久停留在个林间,某位春光满身的女人向他抬眼看来。 吴不刃知道自己在那一刹那触动了,像一座沉寂的石像沾上了一片落花,从此春光轻逝,石人生心。 他向来缺乏该有的情感,从无真心假意,也不需要人情道义。这一眼太荒唐,荒唐到他简直想杀了玉眠香。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他会把动摇自己的东西毁掉。 但周峥也爱上玉眠香了,他们有孪生一样善于杀人的刀法,也爱上了同一个女人。 吴不刃:“你记得在四年前,你随你父亲去柳城时,在山道上遇到的一次刺杀么?” 玉眠香:“我记得,那一次我和父亲深陷危机,险些命丧于恶人之手,是周大哥救了我,也是那一次,成了周大哥成为我义兄的契机。” 吴不刃淡淡地笑了笑。 七杀门没有立场,他绝非正,可也并非邪,他只不过是一个豢养死客的地方。无论王朝覆灭又新盛多少次,它永远伫立在世间,因为刺客是从古至今都不可消失的存在。 有人的地方,必然有纷争,有纷争必然有死亡,杀手就是带来死亡的一个媒介。 而七杀门的杀手,是没有感情的傀儡,绝不会因为道义和自我而去杀人,能让这些亡命之徒赴死的,只有钱。可以挥霍纵情的钱,可以摆脱困顿的钱,可以达到绝大多数目的的钱。 他们会在夜宴中刺杀一个谗言媚主的奸臣,自然也会刺杀一个贤良的好官。那一日杀手们接到悬赏要杀的,就是玉二小姐的父亲玉大人,他们父女二人共入柳城,沿途要经过一条幽深山道,这是一个极好刺杀的地方,悬赏者要求斩草除根,将他们一网打尽。 吴不刃作为七杀门的首座,早已在数日前知晓,他潜行在玉家的队伍中,扮演一位侍卫,等到了刺客伏击队伍之时,他也假作拔剑相迎。 他并非要救玉大人,也不打算救玉眠香,胆敢违背七杀门的规矩,是没有好下场的。他只是想亲眼目睹玉眠香的结局。 可在杀手将剑刺入玉眠香的马车中时,玉眠香的惊叫仍让他下意识纵身一跃,吴不刃用了最快的刀法,将对方的喉咙割破。这出于本能的动作违背了他的原则,同僚的血泼溅在面上,吴不刃的心跳又骤然加速,他想到,现在是杀了玉眠香最好的时候。 他奔上前掀起车帘,玉眠香的脸抬起来,她有一双湿润的、孱弱的、春水易碎的眼睛,映出了一张经过伪装、又溅上鲜血的脸,邪煞一样阴冷残忍。他们是天地间最不一样的人,吴不刃木然地站在那里,片刻之后,他忽然又放下了车帘。 吴不刃几乎仓皇地离开了。 “在去之前,我暗中用计让周峥知晓了私密刺杀令的目标,我在赌,赌他会不会违背七杀门的规矩去救你。如果他不去,你死了,也好,我们师兄弟免了一场必然的煎熬和斗争;他去了,那么说明他彻底爱上了你,当一个杀手动心了,他就已经无法再做一个杀手了。” 周峥到底去了,他不像吴不刃,也许永远都没像过吴不刃。他救下了玉家,杀了所有那次领命的杀手,以防自己的举动被门主知晓,可在命令和悬赏之外做出这件事,他作为一个杀手的本质已经改变了。他有了人的感情,必然也会为在乎的人,向过去拔刀相向。 在周峥回来的时候,吴不刃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 在擦肩而过时,吴不刃终于开口:“你走错路了,现在回头,你还能活。” 周峥的脚步一顿,回道:“我所走的路,无关对错。我走错了很多,不畏惧再错一步。” “你要做什么?” “我要走。” “走去哪里?哪里是能去的地方?你太天真了,竟然还天真到以为,爱上一个人就可以获得新生。” 周峥转过头,吴不刃也转过来,他用着冷诮的语气,面上却全无讽刺的神色。他们对视着,默默无言,腰间有一把极其相似的黑色的刀,这是门主为他们造的、只为了杀人的刀。 吴不刃看到周峥眼底浮动着的光焰,此刻他再不能自欺欺人。他和周峥从来都不一样,出生不一样,天赋不一样,情感不一样,爱一个人不一样。在周峥出现之后,他一直以来冷漠的感情再也无法无动于衷,因为他永远比不上他曾有过片刻同病相怜的师弟,就连勇敢,吴不刃也早已败给了周峥。 “七杀门的规矩,你知道的。” “非死,不能出。”周峥平静地看着吴不刃,说出了那几个冷酷的字眼,“但是,还有一个选择。” 他的声音沙哑,戴着面具无法看出什么神态,事实上他也从未有过什么表情,情感已经随着数年前嵌在脸上的热铁,尽数凝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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