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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灵抚在堂中灵位之上，犹自笑道：「可笑、可笑，你竟不知自己如何死的，那我儿如何死的，你又知麼？」 原来此间灵堂，正是东方灵為长子所设。汤玉暴毙异乡死无全尸，惟有一缕游魂，曾归家托梦其父，警戒他千万提防。鬼董先生頷首道：「你既知因果，该知他要来了。」孰料东方灵胸有成竹，咬牙切齿道：「且让他来。」 说罢双目骤转悲愤，沉声道：「正好，他若到来，我便让他灰飞烟灭。」 鬼董先生大诧，抬头环视四周，才见房梁之上屋顶之内贴满符咒，竟早已佈下天罗地网，骇然欲出，又听身后东方灵道：「大哥如此可怜，速离去罢，免得殃及池鱼。」鬼董先生不禁回首问道：「你究竟何意？」 东方灵道：「你二十岁中金榜状元，入翰林修史，二十三岁受皇恩特准还乡养病，旋一命呜呼，是也不是？」鬼董先生頷首，东方灵玩味也似，仿佛再讲别家閒话趣事，徐徐道：「那年二伯接管当家，恰巧你衣锦还乡，祖父改了主意要传家於你。於是三伯怂恿二伯，两者联手，在你汤药之中加以毒害，不出半月，你就如愿没了。东方朢，你白死五十年，竟从未想过其中蹊蹺麼？」 可惜鬼董先生不记前尘，究竟想未想过，何如探究？只是得悉自己竟受亲人残害，不免心寒至极，东方灵犹嘲他可怜，自顾续道：「所幸两位伯父早已遭了报应，家业方落到父亲手中。你我皆受那二人所害所累，何必再承其孽？不如助我一臂之力，灭此怨魂，了却两家旧怨，从此一了百了。」 但见鬼董先生木然而立，不為所动，东方灵走近，低声唤道：「大哥放心，我就等酆长生来。」鬼董先生退开两步，漠然道：「吾不会让他……」 话未说完，忽闻不知何处飘来几声轻笑，嬉笑应道：「谁在等我？」 此声若远若近，闻之瘆人，旋见阴风穿堂，倏然吹灭许多灯盏。堂中几人缓缓望向门外，只见一道身影无声垂手佇立，轮廓乌黑难视，仔细看去，竟是从头到脚覆满一身血腥！ 长生髮端、袖口仍在嘀嗒淌血，身上无一净处，就连脸面唇间皆沐鲜血，嘴角却犹自上扬。鬼董先生眼见他徐徐抬步欲走，又抬头望一眼满屋符咒，慌忙喝道：「长生止步！」长生顿住，见他拦在东方灵父子身前，陡然目露兇光，如虎低啸沉声吼道：「朝君道是不记得，却為何叛我助他！」 鬼董先生缓缓摇头，只道：「长生，收手罢。」 长生看向一旁痴人东方瓕，至此东方尘、东方烾子孙两代，独此一人尚存於世，当下举起利爪，就要冲入堂中撕他喉咙！鬼董先生黑影骤然掠去，及时将长生挡在门外，紧紧禁錮於怀，柔声安抚道：「长生，吾与你回遂寧，可好？双双忘却此间一切，权当旧事不曾发生，你说好麼？」长生奋力挣扎，暴怒回道：「要忘，你自己忘去！待我大仇得报，我方能忘！」鬼董先生搂住长生，痛心喊道：「酆家满门子弟主僕足足四十九人，还不够偿你一命麼！」 血垢尚且新鲜，也沾满鬼董先生一身。长生正叹，却见屋内东方灵嗤然笑道：「酆老头所言果真不假，酆家留你活到二十，必有大难。」说罢仰首狂笑不止。鬼董先生知是激将之法，只待长生走入，便可困其魂魄毁之，忙牵住长生。却见长生哼笑一声，后退两步，回道：「此话不假，只可惜太爷爷从前，错了一事。」 不待东方灵再发话，长生扬手带过阴风，狠得颳去，就见山庄门窗全部砰然闔上。鬼董先生一惊，正要回身相助，却反被长生制住手腕，跌倒地上。长生血手扯过他脑后白髮，沾得一片猩红，迫他抬头望去，俯身在他耳边轻道：「他少了一把火，我今便来还上。」 言罢，眼神一瞟，就见木门底处渐起亮光，一点一点化成火焰，旋见屋内光影闪烁、浓烟四起，再见门后、窗后人影狂乱，眾人发疯也似敲打拉扯，恁是无法逃离，只得坐以待毙，遭那无明火活活烧死！ 霎然尖叫之声不绝於耳，又闻东方灵父子嘶吼长生之名，山庄其餘各处也渐响起惨叫，登时只见火光冲天，哀嚎遍地。鬼董先生仍虚弱至极，一时竟挣脱不得，更无力相救！惟有声声哀求长生住手，长生忽然哭道：「朝君、东方朝君……原来终究、更在乎家人麼？亏我方才还念著你，為你带了礼来。」 鬼董回眸，就见长生伸手入怀，取出一团血肉模糊之物，细看大惊，竟是一颗人心！长生哭声转作邪笑，又道：「朝君受骗娶了我，想必也不如愿。喏，酆菀才是你未婚妻子，其心亦你所求，是麼？」 屋内惨嚎渐渐止绝，又添不知多少冥魂，长生满面血污之下，却是一抹笑容，伸手将一颗血淋淋凑到鬼董先生嘴前。鬼董先生骇然回望，猛然推开长生，踉蹌起身逃离此地。然而山庄各处皆如炼狱，鬼董先生迷迷矇矇跌跌撞撞，朝北边无人处逃，恍惚绕回那无人东院，顿了一顿，推门走入。 四年前助长生出逃，亦曾在此恍惚游荡，不知何故。尔今故地重游，屋内摆设蛛网沉积，霉灰翻飞，待得尘埃落定，方知一切似曾相识。 此乃东方朢生前所居，亦其暴死之所。东方朢死於非命，命数未尽，尚有半丝残魄弥留於此。鬼董先生望向西侧床铺，猛然记起死前苦痛，就在此处，日夜受毒煎熬，叫天不应、叫地不闻。方知东方灵所言不假，原来他与王照之，皆不过是两个可怜人。 身后传来一声轻唤，徐徐回头，鬼煞已然寻至。长生神智疯魔，见鬼董先生双眼淌泪，反倒如孩童般慌张起来，抬手捧起那颗人心，茫然问道：「朝君不喜欢麼？為何不要？」 鬼董先生颓然坐於床沿，心伤至极，默默看他许久，方道：「倘若今生不曾相遇，你是否、不至如斯？」 一切因果，无可挽回。前世已助王燃脱逃，今生如何再救长生？却见长生愕然问道：「朝君在说甚麼？无论如何，我只要朝君吶。」 说罢捧心而至，仍送到鬼董先生面前，见鬼董先生蹙眉别过头去，怨气丛生，恨恨一口咬在人心之上，登时鲜血迸发，溅满二人，又狠咬撕下一块血肉，嚼烂吞嚥，轻笑连唤「朝君」，就著血腥气息，柔柔吻去。鬼董先生将那血人揽入怀裡，痛心疾首，鬆开双唇，轻道：「早知如此，何必相识？」 但见长生两眼发红，忿然掐住鬼董先生咽喉，扯其白髮，猛地摜倒在那陈旧床榻。鬼煞犹如野兽之形，撕去那身乌青官服，见得半身肌肤苍白、半身灼伤焦黑，犹不罢休，不管是好是坏、是甜是苦，尽使獠牙噬咬其上，轻轻浅浅，食鬼心神。鬼董先生戚然任之，只觉长生嵌身双腿之间，却有冰冷清泪滴在眉间，抬眼望去，长生颤声而泣，低吼道：「他们都不要我，朝君也不要我了麼？」 鬼董先生抚上长生面庞，拭去脸颊血污，似求似诉，只微微摇头不语。长生生恨，蔑然笑道：「东方朢，你我乃是夫妻，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语罢，断然解开腰带压下身去，悽笑听他因痛呻吟，旋又摆弄腰身，一下一下加诸折磨，夺壁深入，直恨不得捅穿他心房！鬼董先生满身伤痛，经不住阳人情事，无力卧他身下、任他驰骋，生前苦难亦歷歷在目，幕幕割剜魂魄，终只化作一声温柔，唤道「长生」。长生稍顿身形，俯首相吻，许久方见鬼董先生如常莞尔，轻道：「倘若天道有情，且教吾身承你罪孽。」 长生无言，不知纵情多久，漠视其哀，悉数洩入身下人裡。末了，起身著衣离去。 东方山庄数百年家业，已然付之一炬，怨念未息，业火不尽。长生独个走至北院，宗祠沉寂，仿似顽强对峙，却见长生随手一扬，亦瞬间受焰火吞噬。十八代灵位同归於尽，逐一跌落，化為灰烬。 长生漠然看向暗室木门，底下那双合葬枯骨，且任之就此尘封。 许久烟雾转弱，宗祠坍塌，化為废墟。长生转身，取出魏判那枚赤珠，最后一怨，还待作个了断。
第38章 长生迷蒙甦醒，不知身处何方。左右环视，四周黑峰入云，依稀认得，乃是酆都罗山。正茫然，身后一声轻咳，长生回头，正是魏判。 魏判不语，长生挣扎起身，却闻身上「叮咣」作响，低头一看，竟见双手双足皆受锁链所缚！ 锁链粗如人臂沉重无比，长生举步艰难，大口喘息，问道：「朝君何在？」魏判瞟他一眼，只道：「随吾行。」 长生头痛欲裂，思索半晌，才忆起早前召唤魏判，意欲问个清楚，怎转眼成了阶下之囚？魏判洞悉其心，叹了一叹，自顾说道：「吾犯小过，被罚不得擅出冥界、幽都。你召吾时，崔判去了，你竟不自量力伏击那廝，自会被他收服。嘖，竟还丢来给吾。」 说著白了一眼，又復漠然，续道：「酆镜，你今阴魄阳身，也算半个冥鬼。所造之孽，罄竹难书，速随吾入鬼门关，受十殿阎王审判去也。」 尔今长生清醒许多，忆起人间种种，百感交集，惟固执问道：「魏判，凤头觽乃你之物，当初你明知真相，為何瞒骗我与朝君！」 魏判倏然转身，面带慍怒，呼啸低鸣，回道：「孽鬼无知，还敢冒犯！吾且告诉你无妨，其一，吾司赏善罚恶，不管生死轮迴，且不知董狐生前是何人物，岂又见面即知你乃谁人转世？其二，此觽乃吾相赠董狐，其又送予王照之，与吾何干？其三，吾三番四次奉劝董狐，趁早离你远去，他一意孤行酿造今日局面，一切冤孽、又该怪谁？」 判官声威震慑天地，撼动地摇山崩，只见巨石自山坡滚落，捲起漫天尘埃。罗山本就阴森，此刻更令人迷茫，长生执著问道：「朝君、朝君……他在何方？」 魏判仍只淡然命道：「随吾行。」 长生不得不从，随之步入都城。幽都万年如一，不曾变改，只是忘川河岸之花，又正盛开之时。至鬼门关前，魏判回首，却见长生眺望彼岸红花出神。魏判俯身折下一朵，递与长生，嗟叹道：「可怜你只记生死仇恨，却不记得那年那夜，董狐為你、铺满幽都十里红华，天地有鉴、鬼神作证，只為堂堂正正娶你一回。」 长生愕然接过，就见魏判信手挥袂，变化幻象，偌大幽都城，街街巷巷，生满千万株艷丽如血彼岸花，锣鼓震响罗山山谷。鬼门关前，诸鬼神佛，夹道欢呼。 剎那之间，前尘旧事有如泉涌，充斥长生脑海。方知前世他随鬼董先生阴阳游歷，多年柔情相守相伴，早已情根深种。一双可怜冥魂本受阴婚、禁咒两重拘束，终也两情相悦、幸得一心相连。方知王照之也曾一往情深，為他捨弃怨恨，為他甘心作鬼，為他从此爱良夜！ 许多年后遂寧月下、繁花院中，二鬼交心定情，王照之道：「你我夫妻一场，却是受人迫使，本非我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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