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边,夏明义的屋子罕见地来了位客人。 夏明义打开门,看见邓云,十分惊讶,“厂公今日倒有闲情。” 邓云进了屋,笑道:“老祖宗这是哪里话,我新接手东厂,忙得不可开交,这会儿才来拜见老祖宗。” 夏明义哼笑一声,却不阻止邓云,让他进来了。 邓云将手里的东西放在桌上,道:“老祖宗最喜欢祁门红茶,这是今年新进上来的,你且笑纳。” 夏明义摆手,道:“这样好的茶,不趁我,我也不喝了。” “老祖宗,”邓云扶着他坐下,“一点茶算得了什么,您是一辈子享福的人,断没有晚景凄凉一说。” 夏明义一顿,总算正眼看邓云了。 邓云一笑,亲自烧水泡茶端给夏明义,“月前我与宋檀伴驾出宫,因我莽撞,连累了宋檀,老祖宗也在他面前替我说句好话才是。” 他这话说的,把宋檀的地位放在自己之上。 夏明义接了邓云的茶,笑道:“宋檀是有前途的人,你的眼光倒是不错。” “宋檀是有前途,只怕耽搁在我手里?”邓云道:“我也不瞒老祖宗,今日来寻您,就是请您拿个办法,宋檀是老祖宗的儿子,也是我的好弟弟,他得了主子青眼,你我都沾光不是?” 夏明义喝了口茶,道:“那我也直说了,我把宋檀给你,你在御前是能多个靠山,我能得什么好处呢?” 邓云道:“京中杂乱,又在陛下眼皮子底下,说不好陛下什么时候就想起了老祖宗。” 夏明义知道皇帝很多秘密,皇帝想起夏明义可不是什么好事。 “不如往金陵去,”邓云道:“天高皇帝远,老祖宗在金陵不说一人之上万人之下,总不会像如今这样朝不保夕。” 邓云说到了夏明义心坎上,眼见夏明义意动,邓云又赌咒发誓,只要自己做东厂厂公一日,就一日是夏明义的干儿子,为夏明义养老送终,绝无二话。 夏明义终于松口了,亲自倒了杯茶推给邓云,“你是个好的,我看得一直不错。” 邓云接过茶,心说总算说服了这老东西,他捧着茶,迫不及待道:“那宋檀那边?” “这件事情急不来,陛下不发话,你我上赶着不是买卖。”夏明义要他按兵不动。 邓云却有些犹豫。 夏明义笑道:“好儿子,你且放心,我送佛送到西,不把宋檀这事儿弄成了,我也不踏实去金陵。” 他们这头一句一句将宋檀拆开了论斤卖掉,那边宋檀弄来半篮子莲子,坐在门口迎着晚风,一边剥一边吃。
第6章 立秋之后天气一天比一天凉爽,七夕过去没几天,宫里的乞巧山子都撤下,开始预备中元节法事。今年上半年,宫里宫外都死了许多人,太后亲下懿旨,命御用监赶制一千八百盏河灯,于中元节当日放进太掖池。同时命宫外各大寺庙都设盂兰节道场,还请了几位高僧进宫。 皇帝则忙着中元祭祖之事,在文渊阁召见了几个翰林学士,将祭文之事交代给了他们。 宋檀听说后,特地跑来文渊阁外面等着。今日不该他当值,他在文渊阁旁边的夹道等着,无所事事地转悠。 没多会儿,殿里有人走出来,是几个翰林学士,其中一个比另外两个要年轻很多,青袍银带,身形挺拔,他的眉眼冷峭中带着几分孤傲,另外两个人似乎与他不甚热络,不大与他说话。 待走了一段路之后,另外两个翰林学士便结伴离去了,他独自一个人落在两人后面,形单影只。 但是他的神情是从容的,看起来不像是别人孤立了他,倒像是他孤立了其他人。 这个年轻俊秀,岁寒松柏的翰林学士,就是沈籍。 “沈大人。”宋檀走出来,向沈籍问安。 宋檀与沈籍相识,沈籍在内书房教宫里的宫人识字,宋檀是他的学生,在内书房上了四年的学。后来沈籍不在内书房了,宋檀还是会向他请教学问。 沈籍看见宋檀,神情微微舒展,“是小宋公公,今日不当值吗?” 宋檀走到沈籍身边,道:“今日我休沐,听说陛下召见翰林学士,所以来看看。” 沈籍看他神色,料想他在这里等了许久,便问道:“你寻我,可是有什么事情?” 他知道宫里有个不好相与的邓厂公,想宋檀是不是遇上事情,或被人为难。 宋檀摇头,与沈籍一块沿着夹道往外走,他来找沈籍,是因为他担心沈籍。沈籍被皇帝当庭训斥,在翰林院里的处境怕是不会太好,方才,那几个翰林学士明摆着有意孤立他。 听见是自己的事情,沈籍稍稍放心,道:“小事罢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便是做不得朋友也不可惜。” 他身上总有这样的傲骨,但对于弱者,又有无限的怜悯与同情。 “只是可惜了汤固案中被牵连的人。”沈籍叹息。 宋檀不明白,“为什么非要救他们呢,他们毕竟做错了事情。” 沈籍斟酌片刻,道:“汤固的党羽中,不是每个人都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一些人是迫于无奈,不得不向汤固低头。那些人,多半寒门出身,苦读数十年,一个家族,甚至一个村落才供出来的一个读书人。他们并非刻意媚上,只是不讨好汤固党羽,就要被打压。能不畏强权当然是好,可是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他们都是要谋生的。” 沈籍将个中缘由娓娓道来,“还有一些人是有志之士。汤固在朝时,如一株大树,遮天蔽日,这些人为了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不得不暂时与之同行。他们若为小吏,则一街一坊安宁,若为知县,则一县之地安宁,若入朝为官,不说治国平天下,总可以为百姓多做一些事情。” 宋檀若有所思,“陛下知道这些事吗?” 沈籍默了默:“不管陛下知不知道,他敲定的事情,难有更改。” 他看向眼前犹在思考的宋檀,提醒道:“这些朝政之事,你听过便罢,不要过多参与。你是陛下身边的人,稍有不慎就会为自己带来杀身之祸,明哲保身为上。” 对于自己的这个小弟子,沈籍有说不完的关心。 宋檀应着沈籍的教诲,乖巧的点点头。 两人走到转弯处,宋檀从袖中拿出一个鼓囊囊的荷包,递给沈籍。 沈籍接过,打开看了看,却是一荷包剥好的莲子。 “这是?”沈籍看着宋檀。 宋檀袖着手,道:“莲子是束脩礼之一,我资质驽钝,这是多谢沈大人苦心教我。” 沈籍笑了,他把荷包束起口,放进怀里,道:“你是个很聪明的学生,不必妄自菲薄。” 宋檀见他收了莲子,就很开心,一双眼中闪烁着明亮的,感情丰沛的光芒。 沈籍与宋檀在此处道别,出宫去了。 宫道另一边,皇帝坐在步撵上,神色散淡地看着宋檀与沈籍。 邓云站在步撵一侧,手心都是汗。 “宋檀与沈籍相识?”皇帝淡声问道。 邓云斟酌着答,“听闻沈大人曾在内书房教宫人识字,许是那个时候认识的吧。” 皇帝想起来,宋檀识文断字,偶尔也能引经据典出口成章,说他粗通文墨都是谦虚了。 “竟都是这位沈大人的功劳么?”皇帝意味不明,他敲了敲凭几,步撵继续往前走动。 宋檀从西华门回西直房,正好路过御用监的人在处理做坏的河灯,他们给了宋檀两盏,宋檀捧着河灯往回走。路过西苑门的时候,他瞧见一边的树丛里躲着个小人儿。 “谁在哪儿,出来。” 草丛里窸窸窣窣,钻出来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太监,帽子都歪了,怯生生地看着宋檀。 宋檀看了他一会儿,问道:“你是御用监的小太监?” 小太监愣了愣,道:“是。” 宋檀把河灯递给他,道:“正好,给我提点东西。” 说着,便继续往前走,叫小太监跟上。 小太监捧着河灯,望着西苑门,犹犹豫豫地跟上宋檀。 回了屋,宋檀把河灯拿过来放在床边的柜子上,取了热水和布巾放在小太监面前,“洗把脸吧。” 小太监坐在坐墩上,看着宋檀,“你,你是不是知道我是谁。” 宋檀抿了抿嘴,道:“公主殿下,奴婢曾在坤宁宫见过您。” 大公主绷着小脸,接过宋檀的布巾洗了手。 她穿着小太监的衣服,徘徊在西苑门口,想必是偷偷跑出来,想混进西苑去看庄妃娘娘。 “宋檀公公,我也认得你。”大公主道:“母亲对我说起过你,说你是个好人,不作践人的。” “你能不能帮帮我,”大公主有些急切地看着宋檀,“我想去看看母亲。” 宋檀面露为难,“庄妃娘娘之事还没有过去多久,陛下还记得,西苑管的正严,轻易不能放人进去。若是您偷偷进去见了庄妃娘娘,怕是娘娘和您都要被陛下降罪。” 大公主眼圈微红,一言不发。 宋檀小心问道:“殿下,您在宫里过得不好吗?” 大公主低下头,只道:“父皇记挂着我,时时有赏赐来。但我听说,宫外的公主府已经在修建了,我用不了多久就要搬出宫去了。” 皇帝有赏赐,但并不常见大公主。可以想见,不得父亲欢心,又失了母亲庇护的孩子,过得很不好。 宋檀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两包点心,一碟云腿小饼,一碟桂花糕。 大公主倒也不嫌弃,拿了点心就开始吃,宋檀给她倒茶,轻声安抚她道:“盂兰节将至,公主该去太后娘娘身边尽心才是。” 因为储位未定,太后对几位孙辈的态度都一视同仁,没有特别喜欢谁。而今大公主是个失了娘亲的可怜孩子,又与前朝汤家分割了干净,想必太后会对她多几分怜爱。 大公主很快明白过来,道:“我听说皇祖母有个宠臣叫杨四和,我该与他见见吗?” 宋檀摇头,“您是公主,杨四和只是个内监,如何能让公主纡尊降贵。” 大公主想了想,道:“是因为父皇不喜欢杨四和。” 大公主实在是个很聪明的人,她要讨好太后,却不顺着太后的意思善待杨四和,只能是因为紫禁城的另一位主人很讨厌杨四和。 时候不早了,大公主吃完了两碟点心,便与宋檀告别。宋檀送她进了西华门,大公主的乳母找来了,就在门边等她。 临走时宋檀嘱咐她千万不能再做出今日的事。 大公主欠了欠身,“我知道的,我会保重自己,多谢宋公公。” 盂兰节那日,宫中有高僧做法会,皇帝也去了。宋檀过来当差的时候皇帝刚刚礼佛结束,一身雪白的莲花暗纹居士服,衣带檀香,真像一个无欲无求的佛中圣子。 他穿着这身衣服回太极殿批奏折,邓云看见皇帝这身装扮,神色有些怪异,因为他手中拿的,是汤固案的处决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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