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我自己来。“ 桂宁远向后躲了躲。 “你看不到,况且你最是个粗枝大叶能糊弄事儿的。“ 淮岸拽桂宁远,桂宁远却总是躲着他。 淮岸一看就知道有问题,发了力一手拽过他把胳膊拧在身后,另一只手就去扒他的衣领。 很容易发现,桂宁远穿得单薄,比大家都少了一层夹衣。那是层兽皮夹衣,北进部队人人都有,御寒最有效。 “你衣服呢!“ 淮岸变了脸色瞪着他。桂宁远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个话。 淮岸伸手就往自己身上摸。果不其然,自己身上有两层夹衣。他的衣物、战甲都是桂宁远一层一层给穿上的,淮岸当时手里拿着地图看,并没有注意到桂宁远偷偷把两层夹衣叠在了一起给他套上了。 淮岸二话不就要脱衣服,被桂宁远死死抱住。 “阿淮,阿淮,我求你了,别脱我求你了,你不是说了吗,这样的天气,衣服一解开就冻坏了。“ 淮岸不理他,一使劲儿就把他摔到了一旁。桂宁远一骨碌爬起来又死死抱住淮岸不让他动。 桂宁远摔倒时头上蹭破了一小块皮儿,淮岸叹了口气,想抬手去给他擦擦。没想到手刚抬起来桂宁远就吓得一缩脖。 淮岸愣了愣,桂宁远有些尴尬地笑了。“以为将军要打我……” 淮岸心里一下子就疼坏了,把桂宁远紧紧抱在怀里。“不打阿宁,再也不打阿宁了。” “阿淮,我知道你怪我,可你不明白,这层衣服穿在你身上,我就能安心行军打仗,否则我一颗心总是悬着,穿再多也冷。” 淮岸捧着他冻得通红的脸蛋,板着脸问他:“我这次姑且纵着你由着你了,你能保证这是最后一次吗?你要能保证我就不生气,要还有下次我就……” 想了半天,却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 桂宁远也懂事儿,能看出来淮岸何时是真生气,使劲儿地点头。 “阿淮,今天惊蛰,你知道吗?“ 淮岸点头。微雨众卉新,一雷惊蛰始。可惜这北漠,还是深冬呢。 “你眼睛里,是第一场春雨哦。” 桂宁远用指尖动了动淮岸那长长的睫毛。 夜风都温柔了。
第十七章 别尘霜 后半夜雪停了,风开始变得干冷。丑时末,一队巡逻的北漠骑兵正歇着马,三三两两的靠在一旁喝着奶酒昏昏欲睡。 几百只匕首短刀忽然就闪着寒光冻结了一地的积雪。他们回头时,喉咙早就被断掉了。 没有声音,一切安静得像是冷飕飕刮过的夜风。 有西澧士兵脱了手,两名北漠骑兵刀下捡了条命转身就跑。 “不能让他跑出去报信!” 淮岸压低了声音嘱咐。 桂宁远甩出腰间的匕首撕破夜风,那人踉跄了几步就倒在了雪里。 淮岸也抽出缠腰的长鞭,带着呼啸的北风就系住了另一人的脖子,一使劲儿那人就断了气儿。 “你怎么还会使这个?” 桂宁远瞪大了眼睛问。 “不听话的时候揍你用的,小崽子。” 淮岸走过桂宁远时侧了侧脸在他耳边轻声说。 套上北漠骑兵的衣装,骑上他们的马,西澧五百精兵在浓郁的夜色中直奔北漠王庭。而此时的北漠王庭正欢饮达旦,设宴款待着大溟逃出的皇帝和丞相。 北漠要想南下中原,必过大溟,大溟与北漠也因此一直都是亦敌亦友的互利互惠的关系。北漠在中原的每一分利益都要经过大溟的首肯,同样,大溟也一直是中原乃至南方各国冲击北漠的天然屏障。 北漠地理位置偏僻环境恶劣,早就觊觎中原的富庶之地,希望能大举向南扩张,可借道大溟无异于受制于人,这一直都是北漠王庭的心头憾事。 此次为出逃的大溟皇帝与丞相苏知文提供庇护,也是被苏知文提出的条件诱惑了。苏知文深知北漠的这块心病,愿意以大溟靠西南北贯穿三成的疆土作为交换条件,有了这南北通达的三成国土,北漠铁蹄就可以南下叩关再无顾忌。 当然前提是,北漠要出兵帮助大溟皇帝复国。 一拍即合,毡帐中一夜的歌舞宴饮随着夜色将尽逐渐淡了下来,人们也都醉醺醺的有了困意。 “西澧军队到底比不上大漠铁骑,打一打南方的文弱的小国还可以,真要跟我们的十万骑兵对垒,他们不堪一击。” 喝大了的北漠首领拍着大溟皇帝的肩膀。“你放心,下个月雪化了山路通了,有了北三部的支援,重夺大溟不在话下。这几天西澧大军在大溟边境跟我们的人马正在交手,只有疲于应付的份儿,丝毫便宜讨不到,我看啊,他们也就是前段时间交了狗屎运。 “ 一帐子人笑得前仰后合。 “他们的皇帝是个能打的,但说到底还是个乳臭未干的毛孩子,不足为惧。前些年倒是收了一员猛将,可惜死得早,这三年要不是沂东的庇护,早就完了。多亏苏丞相从中斡旋,让沂东看清局势与你我联手。” 北漠首领又坐到了苏知文的身边与他对酌。“哼,不过沂东还是不中用,本来是关门打狗却被狗咬了,要不,这会子西澧早就被咱们分了。“ 苏知文只是笑着应承,笑得极有分寸,多一分则谄媚少一分则冷漠。似乎他那笑,才是唯一的正确的笑。唯一读不出来任何内容的笑。 “听说他们西澧前几年的那主帅一早是大溟的人,这样厉害的一个人,怎么被他们弄了去?“ 北漠首领边给苏知文倒酒边问。 “被俘虏了经不起威逼利诱就叛国投敌了,要不是苏丞相明察秋毫,哼。“ 苏知文还没说话,大溟皇帝就抱怨了起来。 苏知文还是那副表情,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从他的脸上已经很难看出任何情绪与想法了。他更像是这夜色,总觉得在眼前,却总有更深的地方。 “不好了!草料场起火了!“ 毡帐外忽然人声鼎沸。 首领愣了一下醒了醒酒,草料场里囤着军马过冬的粮草,烧光了还得把王庭迁走,想想也是麻烦。 骂了一句,放下酒杯首领就往外走,大溟皇帝也起身跟着要一起出去瞧瞧。苏知文在身后悄悄拽住了他。 草料场重兵把守,怎会轻易失火,况且就算失火,被这干冷的大风一刮早就窜上了天,毡帐外的侍卫一眼就能瞧见,要喊也应该是近前的侍卫通传,怎么这喊声倒像是远处来的。如今异国他乡,还是小心谨慎些好。 首领掀开帘子出了毡帐远眺,哪里有什么浓烟火苗,问周围的士兵,也都说只听到了喊声没见起火。首领刚要张嘴开骂,一直利箭就从破晓的天际流星一般钻出,直直穿透了他的喉咙。 百步之外,淮岸一人一马,挽强弓如满月箭出如星矢,冲开北漠王庭护卫队。 “有刺客!追!” 王庭外的士兵乱了阵脚,纷纷上马对淮岸穷追不舍。 “他娘的,淮岸说的对,苏知文果真奸猾,竟真没出帐子,不等了,打!” 从另一侧的小山头后面,桂宁远率军直捣王庭。 被淮岸引开的士兵回防不及,眼睁睁看着王庭被冲破,北漠部队人仰马翻,几位重要的头目皆被生擒。与此同时,之前留在谷口的西澧士兵迅速出击,斩断了所有前去支援的北漠人马通向王庭的路。 “又叫狗皇帝和苏知文逃了!” 桂宁远搜了所有毡帐,都没见大溟皇帝和苏知文的影子。淮岸不语,紧盯着天边升起的模模糊糊的曙光。 不能让他们跑了,这次脱手,想再抓堪比登天,必定后患无穷。 旷野上的从风四面八方吹来,没有什么准头的大肆翻滚着,日头已出,却昏昏暗暗照不透亮,恍若冥域。 淮岸打量了一圈四周的地形,忽然翻身上马。 “你去哪!“ 桂宁远的话刚问出,淮岸就已经迎着风飞驰而出。 箭匣里还有五支箭,背上还有一把弓,身下一匹马,够了。足够做个了断了。 和自己十年爱过的人。和自己誓死效忠了二十六年的疆域。也是和害死了淮家全族的仇人,和从没有信任过自己的大溟旧主。 淮岸一路策马没有回头,但他清楚,身后有冉冉升起的旭日。也一定有桂宁远快马加鞭追上的身影。 一口气追出了近三十里,淮岸忽然勒马停在了一个岔路口。他骑在马背上,向西北拉满了弓,引而不发。 西北方向有一片树林,枯枝横斜,遮蔽了熹微的阳光,树林影影绰绰看不清,只有在风中飒飒的响动。淮岸闭上了双眼。 风吹过树枝。那是他的十六岁。还是军营里的小小校尉,第一次立了战功,去朝堂上受奖。 大溟皇宫里文武百官三三两两谈笑风生,他站在角落里打量着这恢弘的殿宇,强盛的国度,以为能够保卫他的家乡,他的家人。 “呦这是哪儿跑来的毛头小子。“ 一群锦衣华服的纨绔子弟趾高气昂地走过他的身旁。淮岸低了头不言语。 风吹过枯草。那是人群中的一道光。有个瘦弱文雅的年轻人从那群人中走出,走到了他的身旁。 “那是沂东来的使臣,你别理会他瞎说,他嫉妒你比他年轻。“ 说罢人群哄地笑了,拥到那人周围相谈甚欢。那人举手投足风轻云淡老成持重。淮岸还是低头不语,心里却跟着笑了。 风吹过空空的林间路。 “你叫什么名字?“ “淮岸。“ “淮家的公子?你祖父和父亲都是将军,你也一定可以。“ 那人说罢转身离去。是盛夏,大溟短暂的盛夏。繁华开满了他离开的路。 那年苏知文刚满二十,已经在大溟众文臣中出类拔萃,位列公卿。 繁华凋谢。有马蹄踏过枯枝残叶,又被马车碾过。 箭忽然就撕破了长空,撕破了风,撕破了回忆呼啸着钻出。 林子深处一辆马车应弦而倒。淮岸睁开眼睛,重新将弓背在了身后。箭匣里还剩四支箭。 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 那是他的十六岁,是大溟军队里崭露头角的弓箭手,是百发百中的战将。 淮岸骑马堵在了那翻倒的马车之前。马车里面有人,但没有爬出来。驾马之人是苏知文,此时立于马车一侧。 “淮卿。“ 苏知文笑了笑。 日头高升,挂在了枝杈上。 马有些躁动,淮岸在马背上轻轻拍了拍马鬃,马便又安静了下来。 淮卿。上一次听到还是在五年前。那时,淮岸肚子里装着他的孩子上了战场。 “不愧是淮卿。我的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 淮岸沉默地望着这个相识了十年,遗忘了五年的男人。 “控弦破左的,右发摧月支。淮卿的箭,依然准得出奇。“ 这笑,这面容,陌生得仿佛从不曾认识。 “死在你的手上,也算死得其所。“ 苏知文欠了欠身,算是行了礼。”只是北漠还有我的家眷,还望能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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