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即将死去,解之渊却像终于活了过来,赤裸裸地展现皮肉下的情绪,话也不由自主多了起来。 “说回来,岳瑾,我见到你的时间远比你想的要早。早得多……可能要十四五年了。”解之渊轻巧地与岳瑾聊,“如果我没记错,那是你第一次逃出京城。虽然以失败告终。” 确实有这么一件事,岳瑾自己都快忘了。但是追究起来,是什么让他们下定决心把岳瑾关在京城里……也许就是它了。 那时天气转暖,三月围猎,声势浩大的队伍扬起烟龙,向京城外的狩猎场迁去,同行的除去皇家,还有一些亲近大臣和他们的幼子。 当时岳瑾孩子王的苗头已经长了出来,加上头一次出了城门,整颗心恨不得直接插了翅膀不说,还要给别人也安两根羽毛。他从隔壁车帐里只言片语推出,下一个驿站附近有一片闹鬼宅子,便心心念念地找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孩子,和他一起闯鬼屋。 “其他人连门都没进去,墙又高,刚出现在外面就被侍卫们一个个拎了回去。”岳瑾回忆,“我人小又灵巧,找了个缝就钻了进去……只记得黑漆漆的,的确像说书里闹鬼的荒村。后来因为找不到我,差点耽误了路程,被我爹好一顿毒打,从那以后再也没被准出过城。” “是啊,一个皮小子一头闯进了宫闱最深的秘密里,如果不是你皇族身份,当天死了都不奇怪。” 岳瑾喉头动了动。“那当然不是鬼屋。我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的。” 两道微弱的呼吸此起彼伏遥遥对应。解之渊开了口,“小昱王查了多少关于我的事情?从什么时候开始?” “从我第一次和你……的时候开始。断断续续地打听了点消息。” 解之渊正摩挲着手腕的一道疤,听到他提那一次,不由得啧了一声。 “我那时候醒着。”他笑,“我就知道。” 岳瑾做贼似的把解之渊送进了浴桶,亲自给人擦洗身子。被他伺候的小将军像只没骨头的猫,窝在水里,呼吸又轻又浅,加上看不见眼睛,也分不清到底睡没睡。岳瑾手上动作越发的柔和,就听见解之渊无奈的声音。 “小昱王把我当姑娘家吗?” 岳瑾心虚地咳嗽一声,“想来解小将军为国为民鞠躬尽瘁,带兵连夜追回三道边城,可见体力耐力都是不错的。” 已是半夜三更,岳瑾没点灯,那边也逐渐没了回应。重复动作多了,他自己也有点昏昏欲睡,借着清理的名义,手指在解之渊身上肆意摸索,一路滑进了他的长发。 解之渊头发湿漉漉的,细软顺滑,好摸得很。岳瑾一时兴起,指甲掐着解之渊眼遮的结,解了起来。 是死结。 岳瑾起了疑心,心想这东西自打见到解之渊就没摘下来过,虽然是眼疾,但总这么闷着也不太合适,半夜睡觉总是要摘下来的吧?于是拎着结轻轻推了推,整个严丝合缝卡在头上,也不是能摘下来的样子。 他指尖抵着布条下面的缝隙捋了一下,心里的疑惑越发强烈。 不像是随手绑上去的,如果真那么紧,怕是额头都会被勒出淤青。而细细摸索里面的触感,布条的背面竟然像是长死在了肉里。借着微弱月光仔细搜查外面,还能看到隐藏在发丝里的细密针脚…… 这条布,居然是缝在头皮里的。 岳瑾浑身都冷了下去,也不敢把解之渊叫醒去问,只是慢慢地把他扶了出来,擦干头发放上了床。 从那天起,岳瑾莫名地懂了那种隔膜感从何而来。 他能感受到解之渊带给他来自外界的自由的错觉,连梦境里都有呼啸的风声。可他身上始终少了一抹鲜活气,像挨着日子,像蜷缩在牢笼里的垂死的兽。所以他在温吞地等待,不惜把自己的一切编织成谎言,被外界的期待、欲望、敬畏或仇恨淹没。又像镜像中的一团火,只能触及一手冰冷的假象。 他想叫解之渊,想把那个真正的他叫回来,让他爱自己,让他有点留恋和期待,想给深海里的他渡一口气。 现在解之渊要死了,解之渊活过来了。 他说的其实够多了,岳瑾迟钝而绝望地想。 解之渊每一个话题都只开一个头,但和他所知道的情报连起来,就已经足够拼出全部真相。 解之渊不是人类,他是极为稀罕的,有理智、懂人言、又极危险的…… 怪。 “走吧,岳瑾。别想救我,一个念头都别起。”解之渊说,“我知道你不在乎我是什么东西,但我手上是真的脏,分不清到底有多少血水和烂泥。” 岳瑾五岁那年,钻洞爬进了皇上秘密修的基地,那是专门捕猎、驯养怪的地方。 也亏得墙外被抓包的那些废物点心替他分散了侍卫注意力,他躲着人溜进一片连窗户都没有的迷宫,慌乱之中迷失了方向。 有人把他领了出去,告诉他往前走。那人比他高不了太多,听着声音分不清男女,握着他的手冰凉滑腻,在一片纯黑里把他送出了岔路。 岳瑾在院子里被人抓到,他也没说自己怎么猫进来的,手上沾了不少脏兮兮的东西,像哪儿的烂泥巴。 如果他猜得没错,那时候的孩子,就是在牢笼里被囚禁的解之渊。他走出去的时候对着光看到从那个孩子手里粘来的一层血,岳瑾赶紧拔了边上的草叶把它擦了下去,又结结实实抓了一把灰。 从那以后岳瑾被各种变着法的原因锁在京城,不能出去半步。以至于他自己都快忘了为什么,直到有人带着陈旧往事的回忆一起闯进他的日子,给那道伤带来新鲜的刺激。 归根结底,他也不知道这到底算什么。也许就是报应吧。他本应该被一个阴谋的秘密束缚在京城五十年六十年,直到入土;而一开始就被精心培育的恶果解之渊应当投入他的命运里,被捧成神,再重重打入地狱。 岳瑾张口无言。 “解之渊。”一个名字就耗尽了他的力气,“我只问最后一个问题。” 解之渊摇了摇头。 岳瑾不死心,“我还没问……” 他愣了。岳瑾看着解之渊的口型清晰而坚定地凝成了一句话。 “都是假的,我不爱你。”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解之渊温和地回答,像过去面对所有人一样温和地微笑,“岳瑾,小昱王,小王爷,走吧。别来送我,刑场戾气太重,别叫你闻到我身上的腥味。” 不知为何他突然看穿了解之渊,对上了他的目光,甚至仿佛偷到了他的记忆。岳瑾感觉到了自己浑身被鞭打的疼痛,鞭子里缠的铁丝扯开一层皮肉,血珠滚出来汇成水洼,把人口鼻压在里面。 被狱卒带着离开的前一个瞬间,岳瑾恍惚地想,解之渊的眼睛里到底装着什么呢? 怪也有很多种类。有的长着如鸟类的翅膀,有的浑身披着鳞甲。有一些能吐火吞烟,呼风唤雨,也有一些生来带着瘟疫,见则天下大乱。 怪终究只是长得有点像个人。 解之渊是一个另类。 没人能解释为什么这个小怪物为什么在笼子里,在一群咆哮发狂的同类中间学会了一口流利的人言,为什么温顺得像最听话的奴隶,又凭借记忆里的只言片语推测出了外界的模样。而他的眼睛,只要他想,就可以把投入视野的所有生灵化为黄沙。 怪都是养来做秘密武器的。它们比那些驯服帖的猛兽更致命,当一切外敌都比不过怪的一个吐息时,他们的江山也就稳了。 这只近乎奇迹的怪超出了他们的想象,所幸一切还在控制里。这个聪明而有用的非人被编排了身份送到了边疆,许多眼睛盯着他,经过严格训练和控制的他只要离开饲主的药就会彻底失去行动力,而摘下眼罩时需要更多。 怪被剜下了零散在身体上的羽毛和鳞片,变成了解之渊。 解之渊学会了不依靠眼睛做一切事情,天赋让他无师自通了杀戮,能带兵打仗,甚至比那些吃空饷的将领更震慑黠人。解之渊又逐渐被一双双手推成了解将军,被扔进了长达六年的权网阴谋。 在声色犬马中被掏空的大纪打不过黠族的侵袭,解之渊带着五千人击败十万敌军的神话更是一个谎言。那是他背后的人要他摘下遮挡,用属于怪的那双罪恶的眼睛,为大纪扫清障碍。 如他们所愿。在解之渊冲锋的时候,敌军被那诅咒击中化为乌有,而那五千人,是为了掩盖真相的牺牲品。 解之渊一生见过两次天地。他从朔北的冰雪里诞生,在西南的荒原里迎来他既定的缓慢的死亡。 他真的不在乎,从他意识到自己是什么的那一刻起,灵魂和身体就已经分离开。他不是人类,不是怪,不在这世间任何一处,他是控制这个躯壳的傀儡师,看着自己作为一个彻头彻尾的过客,参与进无关死活的那些人类的勾心斗角里。 直到岳瑾在寻找自由和同类时,漫不经心地把他的灵魂抓在了手里。 解之渊短暂地活了过来,变得贪婪不知足,任性妄为又大胆,然后在挣扎里迎来结局。 岳瑾又来过几次。他每次都显得很疲惫,他不说话,只是看着解之渊。 解之渊听着他的呼吸和心跳,在热闹的地牢回荡着的哭天喊地的诅咒里显得格格不入。 两个人什么都没有说过。解之渊不可能向岳瑾坦白秘密,更不可能吐露真心。 他一直在说谎。 解之渊有那么一个瞬间突然很想活下去,想和岳瑾一起活,就像无数次抵死缠绵时岳瑾许诺给他的一样,能看到光能触到雪。所以他满口谎言的本性发作,他藏头露尾地叫岳瑾恨他,他决定像过去一贯期待的一样死去,他对岳瑾说假话,自己不爱他。 爱情在这种面前,简直就像过家家的游戏。可是他找不到别的解释,为什么岳瑾如此想要救一个非人,为什么自己突然想得到一个虚无的未来。 “我想把你锁起来。就像现在这样,打上镣铐项圈,关在昱王府的地下室里,谁也别想看见解之渊。” 岳瑾对他放狠话。 解之渊几乎能猜到小王爷咬牙切齿的样子,他被逗得笑了起来。 “也不坏。”他评价,“但你又做不到。” 他已经感受到了烈日从头顶照射下来的温度,声音逐渐嘈杂。 “岳瑾,”解之渊懒洋洋地说,“我要死啦。我终于要解脱了,替我开心一下。” 岳瑾拍了拍木笼,“我也挺开心的。”他语气晦暗不明,“下辈子投个好胎。” 解之渊大笑起来。 当年班师回朝有多少赞贺,如今就有多少骂声。不明真相的人总是很多,解之渊从来没在乎过。然而对死亡本能的畏惧又叫他忍不住多想,和他爱过一场的岳瑾以后会怎么样呢?会有人也这样指责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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