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穆尧是在山脚的礁石堆里找到叶璟明的。 他看见叶璟明赤手扒拉着那些碎石,一块又一块地翻开,涨起的潮水没过了他腰际,蠢蠢欲动,虎视眈眈地,要随时吞没了他。 余穆尧心疼得不行,飞快跑过去。 “师父……”他叫了两声。 叶璟明没回头,像听不见他的话,只顾趴在石堆上胡乱翻找,余穆尧手中的火把凑近了一些,才看见了他血淋淋的一双手,素日握剑的骨节分明纤长雪白的一双手,磨得几乎看不见一块好肉。 余穆尧大恸,眼眶发酸,上前扯住他:“师父,你流血了,你不疼吗,别找了,你在找什么……” 叶璟明一下挥开他,余穆尧猝不及防,几乎跌进海里去。 他回过神来,忍无可忍扑上前抱住叶璟明的腰:“你这个样子,是不是唐大哥不见了!是不是啊?!” 叶璟明好像突然愣了一下。 少顷,余穆尧听见他轻飘飘地说:“是,他不见了,我看见他中了好多箭,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然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怎么会啊,怎么就找不到了……” “就算是尸体,也该有的啊……” 他低着眉眼,愁眉不展,嘴里絮絮叨叨。 余穆尧见他两眼血红,嘴唇发青,披着一头乱发,神态几近疯魔,心中大为不安。 他意识到叶璟明内力紊乱,已是走火入魔之相。 叶璟明又伸手大力甩开了他,继续埋头找起来,一股一股腥咸的海水已没至胸前来。 叶璟明再不走,他二人都会死在这里,余穆尧心一横,干脆拿剑架住他脖颈,要强行带他离开此地。 “师父,这里危险,追杀我们的人不知何时会来,我们赶紧离开这里。” 叶璟明朝后肘击,一点不留余地将他扣肩甩开,余穆尧一下竟没有还手之力。 “师父,疼……”余穆尧闷哼一声,委屈不已,叶璟明已然听不见了。 他摆脱他,又孑然一身走出去好远,海水贪婪没过他的颈项。 余穆尧心急如焚:“师父,师父……叶璟明!” 他心念一转,朝他游过去,冲他道:“你为什么会觉得唐云峥已经死了,为什么执意要找他的尸体?” 这名字果然管用,神志不清的叶璟明停了下来,转回头看他。 他眼睛湿漉漉的,对着余穆尧困惑地眨了两下,难过地问:“没有死吗,真的吗?” 余穆尧看得心疼,骗他道:“没看见人,也没有见着尸体,那必定是没死了。” 叶璟明低下头,轻轻又问一句:“真的吗。” 余穆尧一步一步小心接近他,海水几乎快呛进他嘴里来。 他咽下一口,腥得不行。 余穆尧诱说道:“自然了,青煞山那么险的地方你们都挺过来了,这能算什么,他也许躲在哪个山洞里偷偷疗伤,等着你天明上岸后去找他呢。” 叶璟明歪了歪脑袋,自言自语说:“是,他总是这样。” 他眼中又浮出一丝生动的笑意,高兴地说:“那这次我不怪他了。” 余穆尧一咬牙,凑近他身前,迅速给了他一记手刀。 叶璟明软倒在他怀里,余穆尧扛起他就走,二人方才上岸,黑蓝的海水紧随其后,拍打在冰冷阴森的礁石堆上,浮起一堆白沫。 天边露白,台上的烛身快燃尽了,余穆尧没有回来,叶璟明也没有。 王擎宇四肢都被绑住,他蜷缩在角落,萧仲文掀开最后一卷书,灯台上微光终于嗤一声灭了。 室内光线暗下来,窗柩落下的天光落在王擎宇的硬朗的脸上,半明半暗。 王擎宇说:“萧先生今夜还看得进去书吗?” 萧仲文抬头,停了动作,目光转向他。 萧仲文问:“你是在和我示威吗?” 王擎宇摇头:“我是想和先生解释。” 萧仲文又道:“你以为如果叶璟明活着回来,他会放过你吗?” “那不重要。”王擎宇眼里的光忽然黯淡下去一些,“叶璟明会杀我,和我一定会杀加央是一个道理,从我把加央引去剑盟埋伏的地方开始,这个结局就不会改变。” 王擎宇今夜的话格外多些,萧仲文起身,朝他走过去。 他淡淡讽道:“那你还有什么好说的,你想说你后悔了吗?” 王擎宇笑一下,眼里流露出杀意和狠戾:“后悔?是有一点后悔,我后悔不该假他人之手。” “我该亲手把加央杀了的。” 萧仲文一顿,目光深深看他一眼。 王擎宇似乎有些痛苦,挣扎了一下,他费力扬起头,把他想说的话说完。 “我娘王氏,及笄之年嫁给了我爹陈洺,我随母姓,不知加央是否还记得一年前禹城对他有恩的陈府夫人啊?!” “加央杀了我娘,又杀我亲弟,我娘对他这般好,我弟还不到三岁,我爹因这事几乎崩溃,四处上访,想求一个公道,最后染上疟疾,客死他乡。” “加央手段残忍,坏事做尽,他害我家破人亡,我取他的命,来祭我一家子的性命,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有错吗?我何错之有?!” 萧仲文垂下眼,神色莫辨:“你在劝我放了你?” “不,”王擎宇压下方才狂乱的神态,垂头道,“我也害了你,我借你亲写的信取得叶璟明两人的信任,我与剑盟的人合作,才拿下了加央的性命,你不会原谅我的。” “……”萧仲文无言,转身欲走。 王擎宇似乎还有些话说,挣扎着匍匐在地,喊住了他。 “我只是想说,先生别误会我。” “我从没出卖过徐家营里的弟兄,我也永远不会背叛徐家营里的人,剑盟早已联系过我,直至今日,我为了对付加央,才暴露了他二人的行踪。” 他声音高亢起来,急促辩解说:“我只是要给我死去的一家人报仇,萧先生,我没有错,我早不想苟活,灭门的惨疼每日每夜折磨着我,就算我今日死在叶璟明手里,我也是清清白白地死去,叶璟明与那罪大恶极的异族人搅和在一块,也是大错!” 他提到叶璟明,萧仲文步子便停了下来。 东方将白,萧仲文回头见他脸上涕泪交横,神情悲愤,痛苦不已。 萧仲文蹲下身来,依旧俯视着他:“清清白白?你怎敢提清白二字。” “倘若我说加央是被冤的,你此次不过是做了剑盟一把趁手的刀,甚至连带着好几人受害,余生都可能活在痛苦里,包括我在内,”他看见王擎宇眼瞳骤然缩紧,一时觉得可恨又可悲,“你自诩正义,却冤杀另一个清白的人,被人做了刀使而不自知,实在愚昧不堪。” “如果加央死了,是受你所冤而死,你报仇不成,还要背负另一条无辜性命,你那时才是活在无穷无尽的痛苦里,连求死都不能。” 话已已此,萧仲文抽身离开,王擎宇在他身后大喊大叫。 “我敬重先生,是我觉得先生为人向来公正,可你却向着他们说话,连你也要骗我么!” “王擎宇,我言尽于此,”萧仲文微微偏过头,“你何必自己骗自己,你不是想不明白,你是不敢想明白罢了。” 身后再没传来任何声音,萧仲文走了出去。 院里大门一下开了,萧仲文听见响动,便快步上前。 余穆尧浑身湿透,他背着昏迷不醒的叶璟明回来了,他疲惫抬起头,喊了声“先生”。 萧仲文看见他肩上垂落的那一双手,皮肉翻开,触目惊心。 萧仲文心疼如绞。
第106章 大梦 叶璟明一觉转醒,屋外已大亮了,他惊悚地睁开眼睛,背心沁凉,像出了身大汗。 他坐起身来,烦躁地敲了敲额头,转眼看见唐云峥赤着上身趴在不远处的窗台上,背影慵懒,正晒着太阳。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又实在想不起来,于是闭起了嘴。 唐云峥听见动静,微微偏过头去,他打了声响指,红隼应声飞来,落到他屈起的手臂上,啁啾两声。 窗柩外的春光流淌在他英俊的轮廓,结实的臂膀,和宽厚挺拔的肩背上,就好像在上裹了层金黄的蜜,日光眩目,叫叶璟明看得不甚清楚,但记忆中唐云峥的气息永远那样生机勃勃。 叶璟明忍不住说道:“云峥,我方才好像做了个不好的梦。” 唐云峥像是往这边看了过来,一如往常地嘻嘻笑道:“这样啊,那要我来哄你吗?” 叶璟明低下头来,沉默许久,唐云峥没过来,他在灿烂的春光下逗弄着手里的那只鸟,红隼翅膀扑腾两下,在他手心里热烈地跳舞。 叶璟明从榻上垂下两条长腿来,裸露的足尖挨着冰凉的地面,他喉中一梗,抬头说道:“那你来吧。” 过来哄我吧。 他一定表现得很古怪,因此唐云峥停下了动作,半天没吱声。 叶璟明的心突然砰砰跳起来,唐云峥没有笑了,也没回头,仍然留给他一个模糊的侧影。 他摇了摇头:“我不过去了,也不想哄你了,你老是嫌弃我。” 叶璟明脸色苍白地蜷紧了手,辩解道:“我不会嫌弃你的。” 窗外的光线冷下来,屋内花白一片,唐云峥的目光也随之变冷,他淡淡道:“你心里清楚吧,我为你报仇,哄你开心,我完全是为你而活的,但你好像并不这样想。” “你有很多顾虑,你一点都不爱我,也从没想过要为我做些什么,”他冷酷地说道,“我觉得累了,我不想再和你一起了。” 叶璟明赤脚踩在地上,踉跄两步,伸手想要上去够他,唐云峥的身影离得越来越远。 叶璟明眼里噙着眼泪,喉咙里哽了许多话,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神色仓皇:“不要,云峥,求求你了,别放弃我……” 唐云峥笑了一下,像在嘲弄他的丢人现眼,他转过身,走到很远的地方去。 他冷冰冰说道:“我再也不会回来了。” 帷幔上那一对金红交颈的鸳鸯,随风乱撞起来,紫线流苏上串的金珠碰在一块,发出轻响,碎了叶璟明一场美梦。 叶璟明声嘶力竭:“说好的,我们明明说好了的!” 唐云峥道:“我骗你的,傻瓜。” 叶璟明一觉转醒,惊悚地张开了眼睛,后背虚汗如雨,他一下揭开被子,赤足跳下床去。 萧仲文正端着药膳走进来,见他醒了,目露喜色:“璟明……” 叶璟明恍若未闻,他越开他,握起桌上的剑冲出房去,两片单薄的衣襟敞开到胸前,露出青筋毕露的雪白的颈项。 余穆尧还在屋内审着王擎宇,正黑着脸生着闷气,叶璟明杀气逼人,狼吟凶猛朝前一划,锐利的剑气直将四角的梨木桌案劈作两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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