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穆尧捂着脑袋,看他一眼,片刻猛得握起枪,翻身而起。 持刀围观的虎视眈眈的普鲁军,被他这一吓,惊得纷纷又往后倒退了半步。 余穆尧环顾四周,目光投向叶璟明怀里重伤的孩子,嘴里喃喃:“磊子,弟兄们,为我而死……” 叶璟明不再废话:“来不及了,你晚些再伤怀,随我走,退回城中。” 余穆尧重重点头,两人且战且退,退回至城门裂隙后去。 无数兵民欢呼着迎他三人进城,很快又簇拥着以肉身堵住城门,不许普鲁大军进犯一步。 敌军不死不休,半刻钟后,普鲁又遣数百前锋重新架起撞柱,献祭般从外冲撞而来。 城兵在内殊死抵抗。 建造近百年的城门被两方力量抵在中央,木屑迎头倾落,厚重的门板吱呀作响,快要支撑不住。 潍城西门,终是要被攻破了。
第144章 赴死 城内起火,百姓奔走四散,萧仲文夹在后方支援的队伍中,随徐家营的弟兄一起推动着水车缓缓前行,他被四周的惨叫和哭嚎吵乱了心神。 又一拨箭雨落下,轰然烧起大火来,一旁的弟兄见状咬牙切齿,嚷道不干了,要到前线去杀个痛快。 萧仲文转脸看他,按住他肩头:“听从余将军的话,做好他交代的事,纵然职责有所不同,前锋和后勤兵一样不可或缺,少一个都不行。” “不管在前方还是后方,你须知道徐家营所有人的作用和目的都是一致的。” “解民于危难,救民于水火。” 士兵看他,神色动容,一行人方才将水囊卸下,便听前方远远传来喊叫:“余将军,还有磊子,被拦截在城门外了……” “余将军被石块击中,昏过去了,对面人太多,弟兄们拦他们不住,快随我一起去救将军啊……” 人群顿时大乱,萧仲文脑中一嗡,心头一阵闷疼,他手撑着车辕,一手捂着半边脸:“……什么?” 无数人与他擦肩而过,着急朝前奔涌而去,他略一定神,在后方大喝一声。 “听我命令,运水的队伍分成两拨人马,一拨随我去前线支援,一拨留在原地待命,及时扑灭火种,救援百姓,不许离队!” “留守这里的人继续救火,不服从命令的,回来后交由……余将军处置!” 众人回头,见萧仲文脸色发白,然背影挺拔,巍然如青松,遂低头称是,无一不服从。 徐靖身死,元瑞锋走后,是萧仲文撑起的徐家营。 有人搀着他往战事前方走去,夜路昏黑,他被地上落石绊了脚,步伐踉踉跄跄,脑中一片混沌。 余穆尧对阵十万大军,昏倒在城门外,置身险境,生死不明。 难以生还,不能生还…… 萧仲文走不动道了,他两手撑着膝头,弯腰剧烈咳嗽,前方奔走哭嚎的人群在他眼前模糊成一片,他们随时会将噩耗传来,告诉他,余穆尧,以身殉国了。 萧仲文步伐迟缓,他缓缓蹲下身捂着胸口,只觉痛不可遏。 前方传来巨响,远远有人叫喊道:“城西门破了,普鲁兵攻进来了!” 萧仲文喉中猛地呛出一口血来,膝盖一弯,直直朝地上跪了下去。 有人从身后一把拉住了他:“萧先生,你中箭了?你被伤到了哪里?” 胸口剧痛,如同撕裂般,萧仲文攀着他的胳膊借了点力,硬生生站了起来。 萧仲文眼前昏昏沉沉,嘴里只是说:“无事,赵云磊呢,你扶着我,到前线去……” 来人沉声道:“不行,先生,前边的人都已撤回来了,普鲁兵攻进了城来,你还要到前线去,岂不白白送死?” 萧仲文脑子一昏,拂开他:“你回去,我去找穆尧,我一个人就足够了。” 他连连咳嗽,声嘶力竭:“……他若死了,我也要去找他的尸体啊!” 男人从身后抱住他:“先生急糊涂了!我不能让你去白白送命,假使余将军真的不幸遇难了,有先生在,徐家营就在,潍城还有希望,先生为何要随余将军一起送掉两条性命!” “这岂不叫亲者痛仇者快吗!” 萧仲文被他点醒,勉强稳住心神,定睛一看,男人正是多日未见的王擎宇。 王擎宇一切如故,只是面上右眼覆了一只眼罩,他被人所伤,成了独眼。 王擎宇注意道他打量的目光,低头道:“这是我犯错的代价。” 萧仲文无意追究问询,他推开他,满脸倦容:“那就回去吧。” 他招呼一声:“撤兵,回防!” 王擎宇搀住他:“萧先生,你的脸色很不好……” 萧仲文垂眸不语,眼尾隐隐泛红。 徐家营的兵纷纷向后退散,王擎宇朝前望一眼乌泱泱涌来的人群,神色焦急:“先生,我带你走,我背着你走,普鲁兵快杀过来了。” 他话毕,一支箭羽擦过他的头皮,无数落石和火箭划破苍穹,凌空乱舞。 是由他们后方发出的,射向来犯的普鲁大军的箭。 雄浑的马蹄声和铿锵有力的盔甲声由远及近,李望率兵赶到,面对涌进城里的普鲁士兵,朝廷军队有条不紊地架起盾牌,盾牌层层叠叠,密不透风,无懈可击,弓箭手及时拉开长弓,长箭射出,矢无虚发。 杀进城来的普鲁前锋登时死伤无数。 投石机运转,在后方源源不断朝城外投掷石块,将普鲁大军一步一步向外逼去。 李望骑在马上,一声令下,盾牌手撤盾,重骑兵整装待发,一手持盾牌,一手持长枪,口中念着威吓的口号,井然有序向普鲁兵攻去。 敌方犹然贼心不死,前锋队伍突然散开,马蹄哒哒,普鲁精锐的重骑兵一拥而上,在城门口与之交战。 李望胳膊上的伤挣裂开来,他全然不顾,手朝前一指:“众将听我号令!” “今日杀退敌兵,保家卫国,来日加官进禄,名留青史——!” 短兵相接犹如金石相鸣,两方人马扑杀在一块,皆是脖颈粗红,神色狰狞,恨不得生啖对方血肉。 李望拍马,冲杀在最前,他是有名的悍将,临阵前,李清正向他下达了最后的死令,潍城守住,李家还能喘息一时,潍城失手,李家不再有翻盘的机会。 一战胜,李望死,荣归故里,一战败,李望生,受万人唾弃,皇帝不再容得下李家,李清正一派将轰然坍塌。 于国,于家,于理,于情,李望都必须打赢这场仗,他无路可退。 李望收回心神,怒喝一声,手握金背七星刀,负伤冲进人堆中去,连连砍下敌兵数颗头颅。 王擎宇将萧仲文拖至一堵残破的矮墙后,死死将他掩护在身下,两方兵马在眼前开战,破碎的脑袋和断裂的四肢随处可见,疾风里夹着浓郁的血腥味,萧仲文被呛得弯腰干呕起来。 王擎宇目光中流露出担忧,萧仲文抹了把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我没有这样脆弱,当初九河城失守,也是这般惨状,我只恨不能为百姓做得更多。” “王擎宇,带我离开,若见情况不妙,你便自行离去,如你方才所说,没有必要白白搭上两条性命。” 王擎宇脸色一变,愤愤道:“别说这样的话!先生是在折辱我,还是在折辱自己!” 墙后响起沉闷的撞击,土墙摇摇欲坠,王擎宇神色一凛,将他拉开至身后。 墙面倒塌,眼前集结了一小波普鲁士兵,他们围杀着一名落单的城兵,王擎宇与萧仲文相视一眼,萧仲文还未开口,便被他远远推至一旁。 王擎宇提起他的青面兽首刀,挥刀便朝前砍去。 普鲁兵一惊,回过神来,与他缠斗在一块。 城兵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在余光中瞥见萧仲文,便颤颤伸出手,试图向他求救。 萧仲文刚迈出步去,便见他被敌兵一刀砍下了脑袋,他张着一双死不瞑目的眼珠,那颗头骨碌碌滚到萧仲文脚下来。 “啊,啊——!” 萧仲文痛苦不堪,他绝望抱着头,目龇欲裂。 王擎宇刀刃从敌人胸口一下拔出,闻声着急地回头朝他跑来,但被人一把抱住大腿,拖住了步子。 那人黔驴技穷,他见同伴尽数死在王擎宇刀下,便暗暗藏了一把匕首,插进王擎宇的腿肚里,又如野狗般张嘴咬着他的腿,要撕咬下他一块皮肉来。 王擎宇吃痛,抬手给了他一刀,脚上却踹他不开,他如一条赖皮老狗,手中匕首不松,纵是濒死,仍竭力一刀一刀地扎在王擎宇腿上。 萧仲文见状搬起地上石块,满腔仇恨地朝他跑来。 “先生,别过来——!” “先生——!” 两人呼喊,异口同声。 萧仲文怔然抬头,余穆尧灰头土脸地站在不远处的高地,肩上扛着重伤的生死不明的郭磊,与他打了个照面。 他看见他,眼眸那样璀璨明亮,好像初升的日头装在里面,永远不会落下。 萧仲文心下一喜,耳边风声呼啸,他微一抬头,森冷的夜幕下巨石投下阴翳,天降的落石朝他几人的方向轰然砸来。 “先生……” “萧仲文……!” 王擎宇踹开了纠缠他的臭虫,奋力朝他这便跑来。 余穆尧背着郭磊,双目滚圆,声音撕心裂肺。 萧仲文:“穆尧,救郭磊,不要抛下他——” 他话还未落,须臾,萧仲文被身前一股巨力一把推至远处,他猛得摔倒在地,巨大的落石砸在他方才所在的空地,下方缓缓泅出一片血迹。 萧仲文愣了一瞬,然后慌张起身,趔趔趄趄朝这边跑来。 “王擎宇……”他眼眶一酸,拉着眼前一只染血的胳膊,“为何如此啊……” 王擎宇勉力张开眼,勉强挤出一丝力气来,挥别他:“萧先生,快走吧,这里危险,我一会儿,会自行离开的……” “何必搭上,两条性命……” “啊——!”萧仲文双目通红,他费力推动着压在他身上的巨大落石,石头稍稍一动,王擎宇嘴里便涌出更多的鲜血,一股接一股,好像碾碎的内脏都被一同挤出了一般。 萧仲文蹲下身,无措地握着王擎宇再也无力动弹的手:“我该怎么帮你,我毫无办法,我真是个废物啊……” 余穆尧轻轻放下了郭磊,朝他们这边跑来,见状便四处搜寻起铁锹,然而一无所获,王擎宇腰部以下被碾得血肉模糊,他上半身微微抽搐片刻,很快没了气息。 他面白如纸,皲裂的唇瓣动了动,萧仲文伏下身,凑近去听。 “先生活着,徐家营才能活,先生,功不可没……” “请先生,好好地……” 他话未说尽,张着眼,眼望着欲哭无泪的萧仲文,在萧仲文跟前咽了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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