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濯雪的声音犹如江南的春风,消融了来人眼底的寒意,他整个人好似都已为秋濯雪活了过来,沾染了一丝人气:“只要是为你所做,就从来没有什么不应当的事。” 来人正是风满楼。 他这一生只有一位朋友,也向来很珍惜这位朋友。 “天寒地冷,我载你一程。”秋濯雪邀请他上车来,又笑盈盈地指着杨青道,“对了,这位是我在路上遇到的小友。” 风满楼连问都没有多问一句:“你的朋友就是我的客人。” 两人并肩而坐时,秋濯雪已感觉到风满楼身上的剑意似乎又浓了几分,知他剑术必然又精进了,不由得心下微微一叹。 这实在是一个令人高兴,又令人担忧的消息。 不过不论如何,旧友重聚,总是一件值得快乐高兴的事,秋濯雪也有许多故事要分享给这位好朋友。 然而两位当世的绝顶高手却都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叙话,只因他们都感觉到如芒在背,秋濯雪最先忍不住转过头去,看见杨青正在以一种非常诡异而又震惊的眼神看着他们。 如果不是秋濯雪知道自己什么都没有做,他会以为自己跟风满楼被杨青撞见刚刚脱光了抱在一起,甚至于他们其中还有一个是女人。 杨青先是看着秋濯雪,然后又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风满楼,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古怪。 秋濯雪突然意识到,也许是风满楼身上的气势吓到了杨青。 风满楼并不是一个讨喜的人,许多大人都会在他面前瑟瑟发抖,更不必提一个十来岁的孩子。 显然,风满楼也清楚这一点,他跃下马车,淡淡道:“我自己走。” “请等一下!” 在短短一瞬之间,杨青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认真地说道:“风……风大侠,请你上马车来吧,秋大哥……秋大哥十分挂念你。”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神情又变得非常别扭与艰难,好像在逼迫自己一样。 看来他的确十分害怕。 秋濯雪也一直都知道,杨青的懂事跟乖巧,实在远远超出这个年纪应有的。 风满楼当然没有说什么,他重新上了车,走回去也好,坐车也好,他都不觉得有什么。 马车走得很快,见到朋友,秋濯雪驾车的心情自然也很愉快,而风满楼所住的山雨小庄同样很快出现在眼前。 山雨小庄虽然有个小字,但既是个庄子,就绝小不到哪里去,否则叫小屋岂不是更合适,因此杨青才下到门口,就已看得目瞪口呆,深刻感觉到贫穷抑制了自己的想象力。 这地方秋濯雪已来过无数次,只觉得今年似乎较往年多了几株花草,却也不大上心,于是低头瞧了瞧左顾右盼的杨青,柔声问道:“你饿不饿?” “饿。”杨青的肚子应景地叫了一声,当即臊了个大红脸。 秋濯雪又道:“吃面好吗?” 杨青才刚点头,突然听见走廊的阴影之中传出一个老人的声音,听起来慈祥又和善:“小公子想吃什么面?天气冷,我还炖了些银耳汤,小主人也喝一碗吧。” 庄子里的人并不多,管家与婢女都是寡言安分的人,服侍风满楼已极长的时间,他们大多也会一些很粗浅的武功,不过对杨青而言,已算得上相当神出鬼没了。 杨青差点吓得跳起来。 风满楼只是“嗯”了一声。 秋濯雪却笑起来:“哎呀,荀伯如此贴心,我只怕要多叨扰几日了。” 风满楼喜静,庄子几无外客,因此秋濯雪每来送药的时刻,都是庄子里最热闹也最有活气的时候。 荀伯从阴影里走出来,打趣道:“正是要秋公子多住些时日,庄子除了您就没有外客再来了。对了,等再过十来天,庄子里的山茶就要开了,我记得秋公子最喜欢山茶花。之前有商队路过,小主人特意买回来的,老奴眼皮浅薄,瞧不出好赖,不知是不是真有人家说的那么厉害,还得是秋公子掌掌眼才是。” 秋濯雪微微笑道:“赏花是风雅之事,我自然乐意奉陪。” 而肚子饿得咕咕叫的杨青却是一阵恍惚。 这庄子里没有秋濯雪之外的外客,秋濯雪最喜欢山茶花,风满楼特意买回来的……那这些山茶花,不就是单独留给一个人欣赏的吗?! 刚刚见面的时候也是,风满楼明明有心疾还出来等人,他还说什么:只要是为了你,就没有什么不应当的。 难道…… 杨青悚然想道。 这其实不是弯爱直,而是双向暗恋?!
第四章 夜已经很深了,月光照在走廊上,游荡的光宛如一池清波,庭院里假山石崚嶒,积着薄薄的雪,似刚落下不久。 那支商队一定赚了不少钱,因为秋濯雪已经从风中闻到花的芬芳,他几乎能想象雪在娇嫩的花瓣之中凝结成霜,将香气酿得更悠长。 风满楼很少离开山雨小庄,除了剑之外,他对任何东西都没有太大的兴致,这种改变虽然突然,但却也并非完全无迹可寻。 毕竟风满楼不是一个真正无情的人。 “庄内种这么多花,是因为伯母吗?”秋濯雪问道。 花草固然怡人,照顾起来却十分麻烦,对风满楼这样的人而言更是无趣乏味,他认识的人并不多,在乎的人就更少了。如果能有人让他心甘情愿地出门买花,而且命人悉心照料,那只可能是他的父母。 而风伯父对花草向来是没有什么兴趣的。 “都是荀伯在照顾,我只是付了钱。”风满楼轻声道,“母亲嫌庄子素淡,说是没有生机,她不喜欢,让我种些花草。我对此一窍不通,依稀记得你告诉过我,山茶花乃是岁寒种,开花之后灿若云霞,这听起来很符合母亲的喜好。” 人们在自己不了解的领域,往往会更信任朋友的看法,对风满楼而言,秋濯雪是个风雅的人,他喜欢的花定然也是好花,这正是他买山茶花的理由。 秋濯雪当然明白伯母的意思并不单单是觉得庄子冷清,成为母亲的女人往往会把自己大部分的心力放在孩子上,无论孩子是七岁还是二十七岁,对她们而言都是需要呵护的珍宝。 她是希望风满楼放下剑,去尝试人生之中更多的东西,去体验世上更美的风景,却不愿意勉强自己的孩子,更不会与自己的孩子生气,因此只能将脾气撒在这冷清又寂寥的庄子上。 父母对孩子的爱当然毋庸置疑,孩子对父母的感情却时常被人所忽略。 就好像风满楼一样,他虽然无法理解母亲真正的想法,却也愿意为了母亲的喜怒去努力。 “伯母定然会很惊喜的。”秋濯雪凝视着这位好朋友,柔声道,“无论你买什么,她总是一样喜欢的。” 风满楼的神色仍旧很平静:“那我岂不是白花了这么多钱?” 秋濯雪闻言一怔,随即忍不住大笑起来,风满楼虽然没有笑,但他脸上的冰雪似乎尽数消融了。 世人总是只看到风满楼的冷酷无情,还有他对剑那近乎疯魔的至诚,却往往不愿意接近他,去真正了解这个有血有肉的男人。 两人在雪中漫步了一会儿,望见几树老梅早开,树梢盛着花,盈盈自墙头探过来,好似美人的红酥手,秋濯雪忽然道:“如此美景,实在适合饮酒。” “跟我来。”风满楼转身就走。 他并不饮酒,酒能让寻常人大放情怀,能令诗人大发才情,能叫英雄好汉热血涌动,这都是风满楼的禁忌。 不喝酒的人却备着美酒佳酿,当然是为了朋友。 花虽然并不是为了秋濯雪开,但酒却是为了秋濯雪而酿。 明月照着凉亭,凉亭下席地坐着两个人,三坛佳酿,风满楼滴酒未沾,全进了秋濯雪的肚子,等最后一个酒坛放下来的时候,他的袖中倏然掠出风声来。 风满楼的手比泰山更稳,却比落叶更轻,只微微一动,双指已拈住个极精致的小木盒。 里头是一枚药丸。 风满楼什么都没有说,秋濯雪什么都不必说,他们只是一同默默地望着树梢上的明月。 …… 杨青在山庄里待了五天,已然开始怀疑自己草率的判断。 经他这些时日以来的观察,秋濯雪跟风满楼就如一双筷子,虽黏但直,杨青只是身体缩水,而不是大脑缩水,他当然看得出来这就是男人之间的友情。 可秋濯雪到底为什么会说自己不配做风满楼的朋友? 只要得到这个答案,一切就迎刃而解了。 这么想来,其实小孩子的身体倒有一点好,就算说错话,风满楼应该也不会拔剑就斩……应该吧? 想知道答案,就一定要避开秋濯雪,从风满楼下手。这对好朋友大多时候都待在一起,有时候是在练剑喂招,有时候是在比试,还有些时候他们会坐在一起喝酒,准确来讲,是风满楼看,秋濯雪喝。 不过也并不是天天黏得寸步不离,比如说今天早上,秋濯雪去伺候山茶花,而风满楼正在练剑。 杨青起了个大早,吃完早饭后就溜向庭院,院子里种着几棵树,隐约能看见风满楼的衣袂翻飞,宛如一只雪中白鹤。 他看得着迷,几乎忘记自己的目的,忍不住探头去看,不知不觉地走近了一些,更近一些。 杨青不懂武功,自然不知道自己已站得太近,不料风满楼忽然回身出剑,这一下又快又急,如一道惊雷般忽然降临在面前。他的瞳孔猛然收缩,却迈不动腿,只觉得脸上掠过的不是剑锋,而是霜白的月光。 少年人的眼皮才刚眨下去,风满楼已收剑入鞘,优雅地好似白鹤梳理长羽,神色仍是淡淡的。 “小主人。”神出鬼没的荀伯端来热水跟热茶,打破了一大一小的寂静,他看着杨青的模样很和蔼,“小公子也在啊,你来看少爷舞剑吗?” 杨青这才想起武侠小说里的规矩,忙道:“我……我只是……我不是来偷学的,我一点儿武功也不会的,我只是想来找风大……呃,风大哥聊聊。” “聊聊?”荀伯的眼中不知怎的,突然浮现出惊喜来,他的神情也愈发慈爱起来,“这是好事啊,是该多聊聊。” 风满楼一句话也没说,只是在旁擦了擦脸,又用热水洗了洗手。 而荀伯就像来时一样神出鬼没地离开了,同时不见的,还有水盆、手巾还有风满楼的剑。 这位老人家真是了不得。杨青忍不住在心里赞叹。 风满楼虽然没有讲话,但他很快就带着杨青来到了茶室当中,里面已备好供以取暖的铜盆,炭火是黑红色的,微微亮起,倒比今天的太阳更温暖些。 茶壶还冒着热气,显然是刚冲的沸水。 “你要与我说什么?”风满楼的眼睛看上去简直不像人该拥有的,里面是纯然的苍山白雪,寒气压过炭火,一丝一缕地蔓延在杨青的骨髓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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