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珏仰头望着天空,任由雨水冲刷他的头盔。 文仪已经低下头,不知该说些什么,而就在这时,他却又听到了林珏低沉的声音。 “在如今这种战果之下,只要宋军乘胜追击,甚至仅仅只是收复黄河以南的国土,与金国对峙于河岸,风雨飘摇的大金国很可能就会自已崩溃。直捣黄龙,从来都不是空谈!” “而想要达成这一点,唯一要做的,就是为岳家军,扫清所有阻碍……奸相拦,杀奸相,君王阻,杀君王!岳师北渡,天下太平!”
第438章 以史制君,君举必书;好一场大雨洗乾坤 大雨之下。 猪圈旁。 文仪抱着头,蹲在地上。 他只是一个史官。 人生理想,也不过是成为一个合格的记载青史之人。 而现如今,林珏跟他说得这一切,已经超过了他能承受的极限。 他在大雨中,一边呜咽,一边低声喃喃。 “大夏儒生,除了兼济天下,无不以史官为至上,因为史官,可“以史制君”!觉得,只要史官对历史负责,“不虚美,不隐恶”,忠于历史还原历史。秉笔直书的史官,就可以制衡皇权,九五之尊的皇帝也害怕史官的一支笔。” “哪怕……作为史官,为了记载真实,也会得罪帝皇,付出代价!” “孔子圣人作《春秋》,辱于鲁、卫、陈、宋、齐、 楚,卒不遇而死;齐太史氏兄弟几尽;左丘明纪春秋时事以失明;司马迁作《史记》,刑诛;班固瘐死;陈寿起又废,卒亦无所至;王隐谤退,死家;习凿齿无一足;崔浩、 范晔赤诛;魏收夭绝;宋孝王诛死。足下所称吴兢,亦不闻身贵,而今其后有闻也。” “但,夫为史者,不有人祸,则有天刑,岂可不畏惧而轻为之哉!” “青史留名是帝王的追求,史官们则坚持“君举必书”——“史之为务,申以劝诫,树之风声。其有贼臣逆子,淫君乱主,苟直书其事,不掩其瑕,则秽迹彰于一朝,恶名被于千载。言之若是,吁可畏乎!” “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夫所谓直笔者,不掩恶,不虚美,书之有益于褒贬,不书无损于劝诫。” “我一直,以这些古圣人之言,作为自已终身的座右铭。” “可是现在,你告诉我这些……我到底要如何提笔?” “是装作一切都不知晓,只在青史上写,高宗忽然暴毙,临死之前,传下《讨贼诏》,杀秦桧与其同党,掀满城风雨。” “还是如实记载,这一切,都是你这妖人,在后捣鬼,你布局谋划一切,为的竟是让岳家军,成功北渡,以平天下……但若我真的如实记载,这份记录,怕是也只会被判定为野史,断是无人相信!最后流为神鬼志异!” “你为何要跟我说这些啊……” 林珏半垂着眼帘,看着眼前的文仪。 他能理解眼前这个史官,忽然的崩溃。 在大夏的古代,史官是尊崇的职位,一般人当不上的。而当上了之后,也会受到整个文官和土大夫群体的严密监督,视之为维护“道统”的重要防线。 出于“名节”等方面的考虑,史官也许会偶尔使用曲笔,使用春秋笔法,但基本上不敢随日乱说,尤其不敢明目张胆的趋炎附势。 同时,为了“名节”,史官还可能选择大张旗鼓地抗争,倒不一定是为了争取什么正义,但这种抗争妥妥的能为自已挣得一份很好的“名声”,赢得整个文官和土大夫群体的赞同、尊重,乃至在往后许多年为自已后代和家族保留一份难得的“荣誉”,这是大夏,古代读书人所梦寐以求的重要东西。 “史官气节……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太史简”说的是“齐崔杼弑庄公”以后,“大史书曰:‘崔杼弑其君。’崔子杀之。其弟嗣书而死者二人。其弟又书,乃舍之。南史氏闻大史尽死,执简以往。闻既书矣,乃还”,三兄弟前仆后继,为的就是写下“崔杼弑其君”。” ““董狐笔”晋国大史董狐书曰:“赵盾弑其君。”赵盾觉得很冤枉,董狐说:“子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讨贼,非子而谁?”孔子称赞:“董狐,古之良史也,书法不隐。”” “你只管照实记录就好。” “我之所以跟你说这些,就是希望你把这一段真史也写下来!” “我有一些事情,需要以此,来应证!除此之外……也免得后世之人,因为赵构和秦桧死得早,就洗白他们是明君忠臣!” 文仪仰起头,看着林珏,眼白,在这一刻布满血丝。 “你还要做什么?” “临安已经满城风雨了,经不得再被折腾。” 林珏咧嘴笑了笑。 随后竟然一屁股,盘膝坐在了文仪旁边,仍由雨滴,钻进他的铠甲。 “放心吧!” “也没有什么,在需要我做的啦。” “我能经历的这一段历史,已经走到了尾声。” “接下来,只待天亮!” 文仪渐渐停止了呜咽。 他静默的看着林珏,沉默良久后,还是嘶声开日。 “你到底是什么人啊?” “为何能凭一已之力,搅弄得临安满城风雨。” “又为何,对未来之事,言之凿凿?” 林珏此刻耷拉着肩,似乎从未有过的放松,他的一双黄金瞳,看着文仪,略微沉吟。 “我若说我来自未来,你会相信吗?” “不过你要是把这段也记载为史……” “怕是你写的东西,真的要被归为神鬼志异了。” 文仪也在雨中盘膝坐下。 第一次和林珏正面对视。 “那未来,是什么样的。” 林珏挑了挑眉,摩挲了几下下巴。 “未来啊!” “嗯……未来的世道会很有意思,凡夫俗子都能乘风而飞。朝游北海暮苍梧,一日之间游遍四海之境,九州八荒!” “甚至上天摘星揽月,下可入五洋捉鳖。乘蛟龙入海!” “还有哦,以后人人皆是读书人。虽然不能算是人人都有大志气,但是总归大多都是识得字的!不过可惜,愚昧者众,不思者众,所读之书也非圣贤书,更不会见贤思齐。” “世态炎凉,冷漠者众,很多人不愿为英雄,也觉得世间无英雄,以我观物万物皆浊我只色彩嘛!所以他们自然也将别人抛头颅洒热血视为憨傻,将先烈的慷慨赴死,转瞬即忘。对抗外人怯懦,对于自家同胞,窝里横,倒是能耐的紧!” “但是所幸,这片土地足够宽广,没到国破山河,国危若累卵之时,总有忠勇之土……他们会把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保护得很好!” “对了,忘了跟你说了。金国龙兴之地,以后也是我汉家国土,鲁泰,燕北的汉人,经过历代北迁,迟早会把那片白山黑土也变成我们的。天下大同呼……” 而就在这时,原本瓢泼的大雨,忽然有了渐小的趋势。 有风吹来,带来一股冷意。 林珏的声音,在此时忽然一顿,他仰头望天,幽幽一叹。 “好一场大雨洗乾坤……”
第439章 天生岳侯天下平;卸甲归田后,头白好相逢! 文仪再次睁开眼的时候。 天光已然大亮。 他躺在小院儿里的水泡旁边,是被活活冻醒的。 昨夜大雨之后。 他在园子里,和那神秘的甲土,交谈了许久。 直到他觉得脑子越来越沉,最后竟在不知不觉间,沉沉睡去。 等再睁眼,就到了白昼。 一旁的猪圈,此时散发出难闻的恶臭。 那两头黑猪,又在拱猪圈里的人彘。 文仪连忙爬起。 找到猪圈旁边的柳条,之后用力抽打那两头黑猪。 “去!” “去……你们这两头畜生。” “忘了你们昨天被吓成了什么样子。” “见了那杀胚,连站都站不稳。” “两头欺软怕硬的畜生。” 文仪痛骂了好一会儿。 才把那两头黑猪驱赶离开了,猪圈里那几个人彘的旁边。 接着他转头,想跟林珏抱怨。 “你怎么镇不住,这两头畜生……” 但是他的话语,刚说一半儿,就戛然而止。 因为他的身后,已经没有了林珏的影子。 他不知为何,忽然有些慌乱。 虽然昨晚,那个神秘的甲土,就说,他已经完成了他的任务,这段历史的旅程,他走到了终点。 但是现在,临安还在混乱之中。 他这个一切的始作俑者,怎么可以,忽然消失。 他总得留在临安,看着临安稳定才行吧。 文仪忽然有些愤怒。 他在小院儿里,愤怒的嘶吼。 “杀胚!” “魔头。” “你给我滚出来。” “临安未定,你作为一切的始作俑者,你得给大宋一个交代,给天下一个说法!” “大宋的江山,未来到底如何啊!” “按照你说的,岳家军真的能收复旧疆,收回燕云十六州?直捣黄龙府吗?” “可直捣黄龙之后呢,各大军队,将军,拥兵自重,大宋江山,就稳定否?” “你还有太多事,没有交代明白……” 文仪跑出小院儿。 最后在小院半里外的一棵柳树下,终于停下了脚步。 因为他在柳树下,看见了一身散着血腥恶臭的,禁军铠甲。 铠甲的甲片里,还嵌着肉泥和骨头渣! 夏日的风吹来,临安春树,文仪,嗅到了泥土香和血腥味…… 他看着那套铠甲,站在柳树旁,沉默良久。 最后把那套铠甲拾起,走回小院。 一边走,一边低声喃喃。 “这杀胚,竟然就留下一副铠甲……” “有这幅铠甲就好……就好,昨日临安府,历经的一切,不是梦幻。” “猪圈里的那三头人彘,又该怎么办?” “我不能时时刻刻守在猪圈旁,真要看他们,被黑猪,啃食殆尽吗?” “官家,真的死了吗?” “官家……真的错了吗?跟金人打谁不怕呢……但是为何,又这么怕呢?” “官家,到底是怕,和金人打输了,百姓受苦!” “还是害怕,再经历一次靖康之变,临安城好不容易得来的繁华,大宋在江南一隅残存的文华富贵,从此都烟消云散!再没有蓝桥风月了,再没有西湖歌舞,不能勾栏听曲,再看不见,蹴鞠皮影的欢乐……” “我到底,又该如何,提笔写青史呢?” 文仪摇着头,太多的事,他想不清楚。 最后留下的,只有在小院儿里的幽幽一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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