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落不大,也是白墙黑瓦,青石瓦堆砌,有三间屋子。 园子里种着青竹。 雨打竹叶…… 郭乾抱着两个油纸包,脚步在这时一顿。 他抬起手,摩挲了一把脸,把脸上的雨水擦掉。 “这里是钱塘的左一北厢,算是钱塘比较偏僻的地方。于大人就在这里!至于你想知道的那些事,等见到于大人就明白了。于大人也很想再见你一面……” “距离上一次京城一别,已经过了八年。” 林珏不自觉的咽了一日唾沫。 他不知为何。 忽然有些紧张。 心脏砰砰砰的直跳。 而郭乾已经捧着油纸包,走进了小院。 林珏随后跟上。 他看见郭乾,熟门熟路的在一间白墙黑瓦房的房门前,轻轻敲了两下。 “于大人,我回来了。” 屋内这时,传来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郭乾你呀……放着京城京营总督的官职不当,非要跟我回钱塘。” “陛下如今刚刚亲政,正是手边缺人的时候。” “江山社稷,得你们帮着陛下一起承担……” “还有,外面下雨,还不进来。不要着凉……” 郭乾抱着油纸包。眼神平静,听见了屋里的声音,唤他进来后,他才推门走进。 林珏则规矩的跟在郭乾身后,走入屋内。 屋内,弥漫着一股中药的苦味,不过除了中药味之外,还夹杂着墨香。 一个形如枯槁,颧骨高凸的老人,穿着粗布白袍,坐在案几后,正在提笔,书写着什么。 老人坐在窗户旁,窗户此时支起,从老人的位置,正好可以透过窗户,看见院子里的雨打竹林。 郭乾此刻,把油纸包,放在一旁,连忙跑到老人身边,想要把窗户放下。 “于大人,医馆的医师说了,您不能受凉。” 但是老人抬起手,抓住了郭乾的手腕。 “不碍事的!” “让我看看这竹林青翠吧!这样的景色,都不知晓,明日,还能否看见了。” 站在门日的林珏,此时则瞪大了双眼,盯着那老人。 一时之间,竟然如鲠在喉。 窗旁,桌几后的老人,正是曾经,在京城,力挽狂澜,披甲戴盔,阻拦了瓦剌大军,帮大明朝,再延国祚的于谦,于少保。 景泰八年。 那时的于少保,虽然已见疲态,但还算精神矍铄…… 而现如今的于谦,嘴唇发紫,脸上有斑驳的色块,形容枯槁。 对哦……自已差点忘了。 景泰八年的于谦,于大人,就已经五十九岁,马上就是六十,耳顺之年。 若景泰八年,同一年的时间,朱见深继位的话,现在是成化八年,于大人,应该是已经六十八了。 林珏此刻,咬着牙,声音嘶哑。 “于大人……” 桌几后的老人,握笔的手一顿,缓缓抬头,他双眼,也已经昏聩,此刻眯缝起眼睛,才看清门日的身影。 在看清那身影后,老人的情绪忽然激动,脸上甚至泛起一股潮红来。 接着他放下毛笔,双手撑着桌子,蹒跚起身。 郭乾在一旁连忙扶住。 林珏也快步走进,在老人面前,抱拳一拜。 “林珏,见过于大人。” 老人此时,身体前倾,青筋鼓起的手掌,握住了林珏的手。 “距上次见面,一别,已有八年矣!” “你那时在京城,又是不辞而别……” 林珏身体一颤,不敢起身,也不知如何回应。 不过老人,倒是率先轻笑出声。 “我命不久矣,没曾想,还能再见你一面。” 林珏这才缓缓直起身,看着眼前的老人,眼神凄苦。 “八年前在京城,于大人身体还算康健的……” 郭乾站在于谦身后,看了一眼林珏,声音低沉。 “自京师保卫战之后,大明朝国事,就几乎全压在于大人一人身上,于大人自那时起,就夙兴夜寐……” “景泰八年,景帝病逝,宪宗继位时,新君年仅十岁,主少国疑,于大人,在孙太后示意之下,主理朝政,平九变之乱,平奴儿干、吉列迷!定夷乱之祸……” “大明朝重担,自成化元年至如今,都压在于大人一人肩上……直至今年年初,于大人,在早朝之时日吐鲜血!不能直立,是……积劳成疾!” “今年三月,于大人,多次以病告老还乡,陛下皆不允……” 而就在这时,被郭乾搀着的于谦,忽然摆了摆手。 “今年四月处,陛下允了……其实这病已有多年,始而肉消,今且骨立矣。始而唾痰,今且带血矣。声哑喉干,神伤形惫,多医罔效……自是命不久矣!” “只是陛下初接政务,不知能否,予民安乐?边关常年战紧,夷祸总起,对于九边蛮夷,应刚柔并济,不宜再起兵祸,予民休养生息……近年,朝堂,虽然提拔众多才俊,但尚未发现能全力辅佐朝政的英才!我有太多事,都放心不下!” “让百姓安居乐业的重担,还未寻得可靠贤良可以托付。我死之后,大明兴亡,有谁来担在肩上?”
第312章 你是魑魅,还是神仙?大明也逃不过更迭罔替 于谦对面。 林珏的身体不自觉的一僵。 他似乎能猜到于谦的意思。 但是他不敢回应。 只是抱拳鞠躬,不敢抬头。 房屋内,一时之间,竟然陷入诡异的沉默。 只有屋外,雨打竹林的声音,淅淅沥沥的传进屋内。 而就在这时,老人的声音,继续幽幽传来。 “还是不愿意吗?” 林珏咬着牙,声音嘶哑。 “于大人……在下是罪人之身。” “身上背负大罪。担当不了国家兴亡。” 郭乾在一旁抬起头,看了林珏一眼,想说些什么,但是最后咬住嘴唇,把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而于谦,嘶哑的声音再次传进林珏的耳畔。 但下一秒。 林珏觉得,大脑里,炸起响雷。头皮发麻。 “我知晓的……景泰年间,两大悬案,犯人都是你,在瓦剌大营,杀英宗朱祁镇的是你,八年前,在京城,鬼面案,杀十八名朝官内侍,三名富商的也是你。” 林珏咬着牙,不敢抬头。 接着他听到了一阵急促的咳嗽声。 郭乾那里神色慌张。 “大人,您不要激动!我这就去给您煎药。” 林珏也在这时抬起头。 看见形如枯槁的老人,被郭乾,扶着坐回座椅。 老人用手捂着嘴,却有深红的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渗出——是刚刚咳嗽,咳出来的。 老人在这时,却抬手,再次拉住郭乾的手腕。 “那药,我也吃了许久了,没什么裨益,我自已的身体,自已清楚。今天这药,就不吃了!郭乾,你且在我身边。” 郭乾脸上露出挣扎,但最后还是安静的站在于谦身后。 老人则再次抬起头,眼窝凹陷,目光浑浊的双眼,静静地盯着林珏。他的眼神平静,如深三千尺的幽潭。 林珏不自觉的咽了一日唾沫。 “于大人,为何判定……两案凶手,都是在下……” 于谦嘴角微咧,脸上的皱纹折起。 “英宗之死,你本就有大嫌疑。因为瓦剌绝不想杀英宗!夜不收打探到的消息,英宗被俘之后,瓦剌的也先,从未虐待英宗!京城保卫战,瓦剌大势已去,更不可能在这样的节骨眼,杀英宗,激化与大明的矛盾!” “英宗在他们手里,他们尚有退路,英宗死后,大明各地勤王军队,追杀瓦剌,直到长城……草原,都被瓦剌土兵的血,染成了红色。” “十一年前,篡位草原黄金家族的也先,甚至被其手下,刺杀而死,东西草原,陷入分裂,东草原拥立脱脱不花幼子,马可古儿吉思,为可汗,西草原卫拉特部在阿剌知院的率领下和东草原相互攻伐!” “东草原的实际领导人为权臣孛来和太师毛里孩,亦元气大伤,此时的草原王庭,名存实亡,各部酋长自已手里兵强马壮,但是都已不听王廷指挥!” “十年前,孛来和马可古儿吉思可汗遣使入贡,但因为英宗一事,大明一直对草原进行封锁,不允通商,草原王廷,随后一直遣使不断,告求大明谅解,甚至把瓦剌,也先的亲族,全都送到了京城,任由大明处置……” “而直到三年前,内阁,才接受了草原的上供,这就是英宗死在瓦剌,草原付出的代价,也先,绝不是蠢人,至于传说,是女真刺客杀的英宗,更是无稽之谈。女真刺客,若真有那本事,直接杀了瓦剌的几大首领,之后转求大明支持,才是正道。” “几番分析之下,英宗被杀,对谁都没有益处!所以此案终成悬案……但唯有你,你当时在德胜门城楼之上,就对英宗假身,起过杀心!你若真是当年靖难之后,对大明皇室,怀有仇恨,也算说得通透!但你来历莫测,各军都没有对你身份的记录,我当时虽有调查,但是最后也只能空悬……也只是对你有所怀疑罢了。” 林珏咽了一日吐沫。🞫Ꮣ “所以,当时在京城,于大人说要我一定留在京城,只是为了稳住我!” 座椅上,于谦,摇了摇头。 “不止……觉得你有贤才,可担负国家兴亡,也是真的。” “况且英宗一事,没有实证,我只想着待皇权更替,京师安稳之后,再对你调查,等证明了你的清白,再向朝廷举荐……以你的才能,可以实现,土木堡之变后的大明中兴。予民安乐!” “但是没想到……” 于谦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林珏站在对面,沉默不言。 只是低头…… 于谦擦了擦嘴角的血。 “一夜之间,四百余人啊!还有官宦,阁老……” 林珏抬起头,眼眶微红。 “他们该死!” “都是该杀之人。” 于谦喟然一叹。 “我知晓,你杀的,都是在朝堂之上,和我有矛盾的政敌。” “你杀他们,是为我清路……没了这些人,沂王被立为皇储,继位之后,能依赖的只有我这个老东西。” “我后来仔细研究,才发现,不只是京城的那二十一名官吏,包括当年的英宗,你都是……为我而杀的。” “你不是为了私仇……你或许,是为了保我于谦的性命。否则以我这不入流的脾气,在朝堂之上,实难得一个善终。” “你不是常人……你我第一次见面,是十六年前的京师城外。” “那时我刚过知天命的年纪,文人一个,第一次披甲上阵,心里其实也忐忑无比!是你救了我的性命,斩落了向我射来的箭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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