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明道:“你怎么会看见伊特……” 阿什努茨微微一笑道:“说来也不惭愧,我就是想找个机会教训下这小子。” “……” “没想到捡着大鱼了。”阿什努茨耸耸肩。 陆明从他手中接过信拆开,逐字逐行读起来。 他惊讶地发现,这封信的外观、气味、字体, 乃至大部分内容, 都和伊特之前拿给他的那封一样, 只是那微作变动的段落里,原本写着这样一句话—— “明儿, 我虽将伊特抚养长大,将他作为你身边最得力的助手,却也知道他的心性如何。 诚然, 他的本性不坏,可从过去的很多事情中, 我和你父亲都感受到了他身上那股对海洋极度忠诚的狠厉。 没错,是狠厉。 也许除了我们、海洋,伊特这孩子什么都不在乎……” 砰嗵。 陆明听见自己心沉沉跳了一下,旋即是彻骨的寒冷袭遍全身。 是了。他想起来了。 他终于知道当初那个“极瘦极高,白胜月光”、令他感到无比熟悉的背影是谁了。 凶手不是军雌,也不是亚雌。 凶手根本就不是虫。 是伊特。 是伊特杀了一个接一个军事干部! 陆明刚才因颂匀前来,拿在手上的金色切蒂梵思鸟倏地掉了,砸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响。 三人都为之一愣,看见地面上的境况,都露出了疑惑的色彩。 切蒂梵思金鸟底部缝隙被破开,里面掉出一块很小的芯片。 准确的来说,是一块由统一水蓝色覆盖、专门用以记录影像的芯片。 通常这种芯片只会出现在机密要件里,比如有任何事务需要防备光脑传输被窃取信息,就需要用到这种独立的芯片进行信息保护与传输。 颂匀道:“凯南公子送给我家公子的切蒂梵思鸟……怎么会有这个?” 陆明没有说话,只是弯腰将那枚芯片捡起,光脑进入读取播放模式,心脏怦怦狂跳。 直到光脑上真正出现了那一幕,陆明彻底死心了。 原来佩布达阁下谋杀案,最清晰的录像被凯南拍下来过—— 在凯南的印象里,他从未见过陆将军的鱼侍,自然也不知道凶手一触可及。他只知道要把这条录像亲手交给陛下,而这也正是他成为下一个目标的原因。 也许在接到紧急任务的时候凯南就已经知道了。这份影像,自己不会再有机会亲自呈交——于是他放进了切蒂梵思金鸟,给弟弟的生日礼物里。 最后,在被众虫分食的前夕,格尔恩将它郑重地传递到陆明手上。 陆明双眸泛着寒光,紧紧盯着影像的帧帧画面。 极高极瘦的杀手擦拭完刀尖血迹,在月光下抬起头。 冷冽月光将他整个人照得几乎莹莹生光,在他脚下,鲜血的小河静静流淌。 在影像的最后一秒,他直视了镜头。 那双浅黄色的瞳孔,陆明曾在无数的地点与时刻都对视过。 那是伊特的眼睛,却是他从未见过的神情。 “我家公子……至死都在说间谍。”颂匀红了眼眶,躬身行礼道,“他托我……一定要把切蒂梵思鸟给您。” 看着陆明恍惚的模样,阿什努茨也忍不住上前安慰道: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这小子心思缜密,行事谨慎滴水不漏,你没有怀疑过他,不是你的问题,是他的问题……” 良久陆明垂落眼帘,魂不守舍,一声不吭地将芯片收了起来。 回圣约尔海前,他留下的最后一句话是: “我知道该做什么。” - 回到圣约尔海的第一件事,是参加卡多里的葬礼——这也正是伊特提前归海的原因,他需要打点现场。 到场后,陆明一直神情恍惚,大家都当他是伤心过度,没有放在心上。 唯独伊特依然很担心,不停围着他转: “陆明,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看……前几日大陆上的事你本来就损耗了大量能量,现在应该是减少思虑的时候……不要再去想了,卡多里肯定也不希望你这样……” “我知道。” 陆明面无表情地说道,将他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脱开。 伊特总觉不对劲:“陆明,是不是又出什么事了?这边……” 轮到陆明来到卡多里身旁看过最后一眼。 他头也不回地从伊特身旁离开,留伊特一头雾水在原地。 丹尼娅和各位长老都已看过了。 此时此刻,丹尼娅在一旁不停地哭,眼睛鼻子都红红的,陆明从未见过她这么脆弱的样子。 她平时总和卡多里打趣斗嘴,最后一次见面时才刚揪出弟弟的少年心事,现在就这么看他平躺在自己面前,从未如此安静,再也不会和她斗嘴。少年的无限期想全部成空。 陆明也已很久没有见到祖母祖父,他们看上去都更加苍老了。 老族长从来都不会将情绪暴露在外,正如此时此刻,她静静看着被海花围满的卡多里,灰暗的眼眸始终不知烁动着什么。 陆明终于收回目光。 他低下头看见卡多里。 这十六七岁的少年,像刚刚睡去一样。 和人类葬礼不太一样,圣约尔海对每一场生命的告别都是盛大而繁花似锦的。 他们会静静躺在最古老的亿年海树下,在花团锦簇中被藤曼包裹,看上去像一颗小小的鱼卵,至此渐渐消散,回到生命最初的地点。 陆明怔怔只问出了一句话,开口尽是哽咽。他道: “表哥以后再带你去理头发……好不好?” 最后一声海螺响起,卡多里的身体渐渐被海树藤曼包裹,绻缩的姿势像尚未出世的孩子,眨眼消失不见。 陆明率先离开这里,一声不响。 他打算先回府邸好好睡一觉,整理下崩溃混乱的思绪。 可就当他刚刚抵达府邸,身后传来另一人的动静,回头发现是伊特。 登时头痛欲裂。 伊特全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像往常一样关心他的身体,道: “能量室里有一些仙药谷的药草,功效我已经全部研究清楚了。我去煮好,你先进去好好休息,等会儿喝了药水再睡。” 伊特拍拍他肩,就此朝里屋走去。 可陆明偏偏在这时叫出了他的名字。 “伊特。” “嗯?” 伊特回头看他,那双淡黄色的眼睛,陆明做梦也没想过会与影像的那一幕重叠。 “格尔恩虫侍跟我说了一句话,”陆明道,“我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什么话?” “你杀了凯南。” 伊特倏地滞在原地:“什……什么?” 陆明道:“是你杀了凯南、佩布达——那些接连死去的军事干部,都是你杀的。” “……” “你就是我一直在找的那个间谍,对不对?” “……” “为什么要这么做?” 陆明凝视他道,声音出奇的平静,“一条命,究竟能换来什么?他们许诺给你什么?财富、名誉、权力、领土、美人……如果你想要,我都会答应你。” “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质问震耳欲聋,在两人耳畔回响很久,随之而来的是可怖的宁静。 “……你不信我,陆明。” 半晌伊特抬起头,眼中带着明显的黯然: “你凭什么认为他们所说就是对的?” “……凭什么?” 陆明听见自己沙哑的笑声,摇了摇胀痛撕裂的脑袋: “你说我凭什么……!?”他一把抽出芯片扔在伊特身上,双目发红,喉咙已经干涩涌出血气。 伊特也就是在这一瞬间彻底手足无措的。他缓缓向前,俯身捡起那枚芯片,盯了很久很久,然后望向陆明道: “这个,怎么会……” “怎么会出现在我手里?” 陆明感觉到一颗滚烫的眼泪掉落眼眶,不到片刻便融在冰冷的海水里: “这枚芯片不是应该已经和凯南一起葬身火海了吗?你想问这个,对不对?” 伊特张了张嘴唇,没说出话。 陆明笑道:“可它偏偏就是保存下来了。” “没有葬身火海,也没有掩埋在池珍的沙土血肉里,就是保存下来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伊特不语,陆明便回答他:“意味着你错了,伊特。” “任何有违天理的事情终将公之于众,为所有无辜的灵魂鞭笞。”他颤抖着嗓音再次重复一遍,“你错了,走错路了。” “不,我没有错。” 伊特瞳底忽然再次闪烁出光亮。他斩钉截铁道: “陆明,我坚信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你刚才所谓的权力、名誉、财富,我统统都不在乎,我只是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 陆明道:“你认为正确的事?哪一件?是杀人无数?向侵略势力透露举国机密?还是在我身旁窃取军事设计出卖给兹默?我就问你这其中,哪一件!是正确的事?!” 伊特面色不改道:“每一件。” 这回换陆明愣住了。 愣着愣着,他忽然就忍不住笑起来:“……你说什么?” “每一件,都是正确的事。” 伊特定定地道: “我承认那些干部都是我杀的,因为他们手中有涉及大陆备战的军事机密,但这些机密——可以换来更多人的存活。” 顿了顿,伊特看着陆明眼睛认真道: “陆明,你真的认为大陆那一战,圣约尔会胜吗?” “不会。”他自问自答道,“如果圣约尔注定要灭亡,我宁愿带领海洋和大陆划清界限——大陆上究竟住着谁我不在乎,无论是谁,只要和圣约尔海化为两地互不干戈就行,这就是我的目的。” 陆明注视着他。 他便继续:“你一定想问,虫鱼两族一起,克姆德虫其实就没有胜算了,对吗?可是陆明,你可以说我自私,可以说我冷血,或者更甚,说我种族主义——" “但是我不愿意让海洋族群为此做出半点牺牲,就这么简单。” “明明克姆德虫占领大陆、海洋族群不动一兵一卒就可以相安无事的事,为什么还要让海洋群众也加入进去,做出无谓的牺牲?” 伊特讥诮笑起来:“你不觉得,太可笑了吗?” “……所以你一直都明面赞同我的做法,背地摧毁它?”陆明哽住很久才发出声音问道。 伊特却摇了摇头: “杀人交换机密,透露大陆军事信息,这些都是我做的没错,因为只要和克姆德虫战线一致,他们就不会对圣约尔海下手——但我从未出卖过圣约尔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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