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座之人苦笑,“都不是么?” 老人家拿起箱子里的药须子,“傻孩子,你给人骗了一次又一次,怎还不长记性,这些但凡找个医者瞧一瞧,也知是假不是真,有的甚至连药材都算不上,你倒好,照单全收,不骗你,骗谁去?” “伏老训斥的是,我下次定当找个大夫先侦辨一番,再拿来给伏老过目。” “不是训斥你,我是怕你这孩子又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今日心事重重的,怎么了?” “哪有,我甚好。” “莫诳我老人家,是不是为了六儿?丹州那里我年轻时去过,深山老林,环境复杂,况且汛期将至,江流又险恶,皇帝也是,没见过这么当爹的。” 裴景熙摸索着从箱子里找到一颗珠子,“伏老,不然你再帮我看一看,那采药人说,这是他费了老大劲找来的,说这就是湖灵珠。” 老人家拿过他手中那颗满大街都是琉璃珠,“孩子,这不是,老夫不会骗你。” 他勉强收住脸上期盼的神色,“我知道了。” “三郎,此事急不来,自古灵物现世,全凭机缘,一味执着于此,只会得不偿失。” “长辈放心,我看得开,只不过有点念想,总是好的。” 老人大笑,“六儿还不够你念,不够你想的么,如今祸害你的蛊祟已除,老夫保你长命百岁无虞,你要放宽心怀,灵药寻之不得,也莫要郁郁寡欢,只将它当做锦上添花之物,万不可本末倒置。” “我记下了。” 老人家给他添了半碗茶,捻着胡子笑说,“待暑热过去,多出门转转,六儿不在京中,无人与你添愁,你也不要日日关在家中,将自己闷坏了。” 裴景熙面上带着几分犹疑之色,“我……是要出去走走。” 老人家不疑有他,想起昨日听孙儿说起的事情,“听说京畿附近的山上新起了大片的庄园,不少达官贵人举家前去避暑游玩,山中风景怡人,闲来你也可以寻个日子去小住几天。” “能否劳烦伏老替我备些药材。” “哦?什么药材?” “一些应付毒虫,雾瘴,祛湿解毒的,还有一些伤药便好。” 老人家刚想问他,你要这些药做什么,转念一想,顿时大惊,“你莫非是要同六儿一起去?” 老人显是已瞧出他的心意,当即出言反对,“万万不可,那种地方,你怎去得!” “我……去不得么。”这是一句问话,却又好像不是,他说这句话时,甚至半点没察觉自己的语气中包含着怎样的忐忑,犹疑,焦灼,甚至难堪。 老太医知晓这孩子一旦做了决定,便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他关心则乱,话语脱口而出难免不经考量,“你去得么,那般险恶之地,便是健全之人也难保全身而退,更何况是你呢!” 握杯的手倏得一颤,茶水大半泼在身上,他明白长辈直言不讳并无恶意,可那句“更何况是你”还是像把钝刀扎在了他的心上。 他回过神来,赶忙放下茶杯,勉强拿袖子遮住衣上的水渍,“我知道了。” 老太医气也不是,急也不是,到底还是担心更多些,“你知道了,可依然要去。” 裴公子摇头苦笑,“景熙在伏老眼中,依然这样不懂事吗?” “那你……” “纵使我想去,也要父母首肯,也要殿下愿意捎上我才是。” 老人闻言心中略定,“那你爹娘肯叫你去么?” “怕是不肯。” “那六儿愿意捎上你么?” “想来不愿。” 老太医更松一口气,“那你来戏弄我老头子。” “哪敢戏弄长辈,无论我去不去得,该备的东西,总要给他备上。” “这倒是……臭小子,不早说。” 老人家气哼哼站起身来,忙吩咐管家前去置备。 静静坐在鱼池边上的人听着老太医指挥院中下人进出忙碌,配制药剂,缓缓放下嘴角的笑容,枝叶间漏下的阳光落在他那张灰白暗淡的脸上,仿佛不用撕开平静,就能看到斑驳破碎的神情。 裴老爷不大快活,三儿子大早起来出门,回府了也不来请安,他不紧不慢走进中院。 “老爷来了。” 他望着忙不迭趋前行礼,还算规矩的小奴,“公子呢?” 星竹照实说道,“老爷,公子听童儿读书呢。” 裴老爷点点头,“早上去哪儿了?” “去伏老太医那里了。” 他闻说,不觉面露忧色,“怎么,公子身体不适?” 小奴连忙摇头,“不是的,老爷,只是去叫老太医瞧瞧近来府里搜得的灵药,问问有没有能治病的,另外请老太医制些常用药给六殿下,以备不时之需。” 裴老爷不冷不热哼了一声,“他倒是上心。” 小奴笑嘻嘻的,两只眼睛都眯成了缝,“那是,那是,自家人,当然上心了。” 裴老爷黑了脸,刚想训斥奴儿莫要胡言乱语,转念一想,训斥有个屁用,“去通报你主子,出来见我。” “哎!” 房中人听见小奴进门,打断室中正坐吟咏的书童,出声询问,“怎么了?” 星竹应声答道,“主子,老爷来了,正在厅中等候。” 裴景熙理好衣冠,叫小奴推入门厅,“父亲找孩儿有事?” 裴老爷神情古怪地哼了一声,“也没什么事,就是看看我儿在做什么。” 他微微一愣,莞尔笑说,“孩儿能做什么,不过在房中习字听书罢了。” “一天到晚闷在房里,你不知道出去转转么。” 他不知父亲因何有此一说,但好似他才刚刚从外间回来,知晓父亲一片关切之心,他从善如流点头应道,“孩儿方从伏老那里回来,听说京郊山中有许多避暑的庄园,近来便抽空去小住几日。” 裴正寰默然良久,他也舍不得孩儿远行,可强留他在家里,定然也不快活,“去吧,去帮他一把。” “父亲?” 他望着孩儿不解的神色,既已同夫人商议好了,也不再强装恶人,遮遮掩掩,“南陈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观陛下用意,仍然没有放弃南下之心,此番已暗中授命镇南大将军辅佐六殿下料理陈国之事,至于如何料理,我就不知道了,六殿下现在对这些只怕也不清楚,他行事又一贯随心所欲,莽撞而为,你多约束他,纵使无功,不能有过,另外,府中暗卫也多带些去,他身边帮手不多,刺客不少,不能没有人保护。” 裴景熙不知父亲为何突然改变主意,但这番话里透露出的信息实在太多,“父亲是说,陛下依然想取陈国?” “想自然是想,只是举棋不定罢了,就像当初放走淮安王一般,若陛下心意坚决,当日就绝不会让他活着离京,现在只怕也是如此,燕国是陈国在北方抵御蛮夷的屏障,纵使趁乱拿下了陈国,南方的百越也是个大麻烦,陛下正是有这般考量,才将难题甩给六皇子。” “叫他趁火打劫,行不义之事,绝无可能。” 裴正寰笑道,“那你便同他游山玩水,好好绘一张山川舆图出来,也算交差。” “父亲……” 他见孩儿欲言又止,忍不住长叹一声,语重心长道,“我也不是那等不通情达理的父亲,更从不认为我儿心许男子,是什么不堪的事情,你相中的小子,也算勉勉强强过得去,你去吧,该怎么做,你当比为父更清楚,保护好自己,莫叫我与你娘担惊受怕便是了。” 裴景熙心中百感交集,千言万语到嘴边却只有一句,“孩儿……愧对父亲母亲。” “是父母愧对你,莫再多说了,你娘已为你收拾好了行装,去看看她还有什么话要交代你,午后便启程上路吧。” 他面生错愕,“这么急?” 裴老爷呵呵一笑,“老夫也觉得甚急,暑热未消,不若在家多歇几日。” “父亲,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正寰瞧着孩儿窘迫懊悔的神情,终于禁不住哈哈大笑,“去吧,去吧,你这孩子,一贯的口是心非。” 武司阳醒来听说皇帝误信谗言,竟将六皇子视作当晚在城中作乱的人,还一怒之下亲生儿子贬出京城,急得登时就要拖着父兄进宫面圣,陈明当晚事情的经过。 都是他大意,得到六皇子的消息去向大哥报信的路上,不小心弄丢了殿下的令牌,未曾想竟害得殿下被人反咬一口,受这等冤枉。 只是当他将事情的真相报告给陛下后,陛下竟一点也不惊讶,只面无表情说了一句,“退下吧。” “那六殿下……” 出了含光殿,他照老爹的吩咐,塞给李公公一盒名贵的珍珠,临走公公意味深长地对他说,武二公子,陛下的圣旨里可从没说过,六殿下是因为犯上作乱戴罪离京。 “话说湖中有灵,缘为一珠,乃龙之睛,水之魂,昔日此珠镇湖底,这灵湖的水,就是世间灵药,但凡掬得一捧淋在眼上,便是瞎子也能重见明光……后来天灾降临,江水肆虐,城池沦入江中,灵湖再不复现,湖灵珠也无影无踪了。” “说书的,你们陈国人张口闭口就爱讲些妖魔鬼怪,照你这么说,那灵珠岂非就在江底?” “是也。” “笑话,既在江底,数百年间难道就无人下江寻找么?” “岂能没有?历朝历代,寻宝之人前赴后继,光是沉在江中的尸骨,堆起来只怕也有几座山那么高了,婺江浩淼,纵使江中有宝,也万难寻觅。” “这么多人都找不到,怕是早随江水流入汪洋大海了?” “兴许是吧。” “哎呀呀,那就可惜了。” 黎平驿是伏龙口前的最后一个商栈,也是南下进入丹州的必经之地,道旁茶寮里,歇脚的说书人收好赏钱,饮下一碗凉茶,润润干哑的喉咙,随手放下茶钱,正要起行离开,却忽被身旁斜刺里伸出的一只手给拦了下来,他抬眼一瞧,只见挤上前来的年轻人身量高挑,穿一身粗布短衣,草绳结发,一副不入流的蛮夷打扮,实在可惜了那副讨人喜欢的容貌,“小兄弟,你拦我作何?” “敢问先生,先生方才所说,婺江底下原是一座古城,湖灵珠就在城中,那先生可知道古城沉落的位置?” 说书人见他眉头紧锁,一脸认真,眼神中还带着急迫,不觉愣了一下,回过神来又禁不住大笑,“小兄弟,你莫非也要去寻宝?” 未等他答话,草棚底下的茶客们也接连大笑起来,边上一位仁厚长者好言劝说,“你可莫要信以为真,这都是先人编造的故事,说书的靠一张嘴吃饭,他们那些神怪传说,自然越奇越好,哪能作真?” “要么怎说蛮夷无知,随便听个故事他还当真了。” “怕不是个傻的,他竟真要去寻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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