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待他好,常惹他厌恶,因为他分不出那究竟是真情还是假意。 他惯用冷漠的神态,尖刻的言辞,甚至低劣的手段去试探,检验,甄别,只没想到这百试不爽的法子却被一个小鬼给拆穿了。 对方瞧见他神态冷漠,会嚣张地上来揉他的脸,一针见血对他说,“三哥哥,你实话说,心里是不是乐开了花?” 听见他尖刻的言辞,会拿吃食来堵他的口,“莫说了,气不着我,气也是气你自己罢了。” 碰见他低劣的手段,会拿更加低劣的手段来对付他,“你这样坏,我不挠你痒痒报复回来,怎能解我心头之恨?” 年少时不曾有过多少快活光景,眨眼就要撒手人寰。 “公子,伏老来了。” 他闻声回过神来,“快请。” 长辈入内,“三郎,今日觉得如何?” “劳累伏老又为景熙跑这一趟。” 老太医摆手,“你便是不差人去叫我,我也会过来,是老夫提议要你父兄张榜寻医,如今寻来了,怎能不来瞧瞧,万一碰见江湖骗子,滥竽充数,岂不叫你父兄颜面扫地?” “多谢长辈关怀体恤。” 未等二人多说,门外又有丫鬟来报,“公子,夫人领着入府的先生过来了。” 陆行舟从未见过这般无赖之人,原以为到得城外开阔处,能痛快打上一场,分出个高下来,谁想此人甩他不掉,竟就地躺倒装起死来! 慕容胤瞪着鼻子上的刀尖,一脸视死如归,“我有要事在身,没空在此与你打斗,要么你一刀杀了我,要么别再追着我。” 胜负未分,陆行舟哪里舍得杀他,他浓眉紧拧,一脸茫然,实在想不明白一门宗主怎会是这副德行?念起方才此人去往的方向正是燕都丞相府,“你莫非也是要去巴结那丞相老儿?” 地上的人气急败坏翻身起来,“知道你还坏我好事?” 他常年闭关练功,鲜少问事,此时听来实在不解,天玄宗在江湖上已有这般威望,如何还要阿附朝廷? 忆起那日宫中偶然听得那恶妇与亲信言说之事,陆行舟眉头不觉皱得更深,“那相府公子受毒蛊所害,命不久矣,你又如何医他?” 慕容胤掌中的短匕“铿”得一身掉在地下,“你说什么?” 陆行舟说,“你赢了我,我便告诉你,他体内究竟何物作祟。” 二人力战三日,胜负难分。 陆行舟外表狂横,内里君子,履约相告。 慕容胤称谢要走。 陆魔头又说,“再比一次,你赢了我,我告诉你此物是何来历。” 慕容胤二话不说,提剑接招。 又三日,输赢难定。 陆行舟道出子虚乌有之名,兼及百年前蜀中圣女以身饲蛊的传说。 “再打一场,你还有什么能告诉我的。” “这次你若赢我,我告诉你能救他的人身在何处。” 这一场只比了一日,陆行舟先收了佩刀,“你心神大乱,方寸全失,这场比试已没有意义。” 这些日子以来,慕容胤知晓自己是其中唯一的变数,他原以为自己遭逢的变数,也应当是那人命中的变数,却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变数竟是要取他性命的。 他直视着面前人,“对你来说没有意义,对我来说却关乎他的生死。” 陆行舟闻听,只得奉陪。 又三日,二人气力衰竭,依旧难以决出高下。 陆行舟痴迷武道,但并不似先祖那般执于输赢,天玄宗是不世出的对手,这样的对手可遇而不可求,“记得你欠我一场比试,蜀中涂山氏大族长涂山昊天乃王族后裔,与圣女一族颇有渊源,现下困于大罗山中,速去可得。” 通利酒店二楼东南角的客房内,铩羽而归的突厥力士在同伴的嘲笑声中愤愤灌了半壶酒。 边上一脸虬髯的黑汉哈哈大笑,“白跑一趟!” 矮榻上擦刀的黄脸汉子摸了下唇上的短髭,“幸好白跑一趟,总不成真去医他家里那要死的公子?” 长辫突利细回想相府中所闻所见,“也并非全无收获。” 黄脸骨础禄来了兴致,“说说看。” “燕国皇帝收容蜀人,引得蜀中新王不满,谯氏结好柔然,南北示威,燕国朝臣都在担心战事。” 光头叱吉哼了一声,“柔然部那个老东西惯爱装腔作势,不过是收了蜀王的好处。” 骨础禄收起佩刀,“不错,他敢倾巢而出,立马就会被人端了老巢。” “那帮燕人也是做此想法,故而仍在观望,想来不日即将派遣使者前去蜀地。”长辫突利想了想,“你们说,此时大王会怎么做?” 正在回京途中的五皇子慕容琛听得手下回报,忽然皱紧眉头勒停了骏马。 “主子,出了什么事?”李俭好奇地挽住缰绳,停在主人身后。 慕容琛打发了送信的人,“没什么,通利酒店的消息。” “那几个突厥人?” “不错。” “要不要属下……”忠心的卫士在旁请示。 慕容琛摆手,“不必,先盯着,暂时翻不起什么大浪。” 通利酒店里那几个突厥人并没商量出“大王会怎么做”,但以慕容琛对突厥汗王的了解,此时那位野心勃勃的老王只怕已经开始着手召集部落联盟,要会同柔然一并南下了。 这是他最担心的事情,他那个父皇怕是仙药吃多了,脑子也糊涂了,这种时候妇人之仁,处理流民一事优柔寡断,反复无常,眼下若不能尽快摆平蜀中事,一旦让戎狄有机可乘,只怕亡国之日也没多远了。 “殿下,回宫吗?” “你说呢?” 李俭摸摸鼻子,“别院里的腊肉像是晾好了。” “你这次又收了他多少好处?” 李俭乖乖从怀中取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银票,恭恭敬敬捧到主子跟前,“五十两。” 岁末国事烦扰,家事纷纭,裴府张榜寻医已毕,此事渐渐也只剩下街头巷议。 大户人家,难免人多嘴杂,一个下人多嘴,不几日,外间已人人皆知相府三公子活不过这个冬天,更甚者有传言,宰相家的公子是给妖魔附体,已脱了人形。 说来也巧,裴家公子的病症之后再也没有发作过,但五儿爱慕那位段先生的本领,执意将他留在府中。 时间开始变得很漫长,因为要做的只剩最后一件事——等死。 他托付伏老,待他死后将毒蛊之事告知母亲。 若白夫人所言不差,当年下蛊之人真正要害的人是母亲,此事非同小可。 父亲没有侍妾,内宅一向安稳,母亲一介女流,不知与何人结怨,竟遭人下此毒手。 此事要查,应当也只有母亲知晓该从何处查起。 “茂竹。” “主子,我在!” “什么时候了。” “未时了。” “天黑了,你告诉我。” “哎。” 茂竹答得爽快,心中却惴惴不安,他眼见得主子越来越不好,但他不敢说,说了主子要大发脾气,夫人也饶不了他。 可是主子明明自己也知道,夫人今日请和尚,明日招道士,日日在院前做驱邪消灾的法事,连老爷跟大公子也忧心忡忡,早晚殷勤探望。 天黑下来的时候,主子会好一点,会叫他帮着擦擦身子,换套衣裳,理理头发,起来坐一坐,他晓得主子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盼着殿下会出现。 但那晚以后,殿下再没来过,他猜不出主子是怎么想的,明明这样惦记,却又故意说些气人的话,将心上人远远推开。 大罗山位于蜀地边界,是进出燕国的唯一通路,涂山氏与其说是被困在大罗山中,不如说是为避追兵,躲藏在山里。 慕容胤原以为涂山氏的大族长是个耄耋老人,没想到竟这样年轻。 盘膝坐在山石上的男子一身黑衣,外罩一件破旧的灰色袍子,一头墨黑的长发在山风中飘散飞扬。 “退回去,饶你不死。” “我既已到了这里,难道还会退回去么。” “你颈上那一处是桫椤林里的毒蜂所蜇,虎口那一处是黑龙潭里的蝰王所咬,衣上血迹已呈红蓝色,看来八仙洞里的毒蛛你也没躲过,瞧你脸上的毒纹,红石坡上的蜈蚣好吃吧?你能活到现在,还能找到我,说明是很有本事的,这样有本事的人,竟也甘做谯氏的鹰犬。” “我并非谯氏的鹰犬。” “哦?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求一味解药。” 男人睁开那双狭长的眼睛,嘴角漾起两分笑意,“一味解药可解不了你身上所有的毒。” “不是我身上的。” 茂竹数着日子,等主子不再问他天黑是没黑时,家里已经开始筹备新年,人人都晓得他主子病入膏肓,再也起不来了。 主子不再喊他擦身,也不再惦记是不是该换衣裳,乱发缠在枕头上也不会叫他帮忙打理,他想,主子总算死心了。 裴府的法事渐渐也不做了,做来无用,还徒惹流言蜚语,病榻上的人形销骨立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很多时候神智也不清楚,家里的小少爷一个个都不敢来了,夫人求神拜佛,日日垂泪。 下人们也不愿在房里多待,主子清醒时,茂竹总是挨骂,他晓得主子是想听殿下的消息,可殿下没有消息,既没在宫中闯祸,也没在街上打人,他同主子一样,自从搬来这里便没踏出过院子一步,哪里去给他找殿下的消息。 山尖一弯新月在云烟雾海中浮沉,两人隔着一丛篝火席地而坐。 “白日里谢你替我抵挡追兵,但不论你信与不信,你说的那个东西,我解不了,也未曾听说过。” “我今来此,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你都自身难保了,还大言不惭。” “只要你肯帮我救人,我允你任何事。” “哈,那我要一颗天上的星星,你去给我弄来吧。” 慕容胤沉默,他是个凡人,只能应凡间的事。 男人托着腮帮子,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点着左边眼尾的红痣,眼睛紧盯着对方淌出毒血的指尖,“好厉害的内功,中毒这么深也能给你逼出来。” “我说到做到,任何事。” 男人莞尔一笑,信手指向身旁的一块巨石,“这块石头挨着我的眼了,你把它弄到那边的山顶上去,天亮之前能下来,我便考虑帮你。” “好。” …… “我困在这荒山野岭,好久没吃灵芝了,那边的峭壁上好像有一片,你摘来给我尝尝。” “好。” …… “少侠,我身上寒冷,你去弄张熊皮子,给我取暖可否?” “好。” …… “哎,我的骰子掉进湖里了,你下去给我捞上来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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