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大人紧急授命,叫他带人进山搜寻蜀民,送往万寿宫安置,此前风声全无,他心中总觉不妥,但大人既有此命,身为下属,自然不敢不从。 只这蜀人藏身隐秘,在城中又履受兵丁威吓,早畏之如虎,见了他们跑得比兔子还快,一路走来,每每发现踪影,眨眼又被他们躲入深林。 “大人,前方山洞里发现蜀人踪迹,人数不少,只是一见我等便四散逃窜!” 毕凡沉着一张脸,心道真是一桩苦差事,“快追,抓住一个是一个!”他口中顿了顿,又不甚情愿地补充了一句,“别忘了交代你们的话,若遇反抗,就照大人讲的原话说!” 涂山显朝林子里紧赶几步,听见喊声又急忙转回去,一把抱起地下被荆棘撂了跟头的小崽子,继续慌不择路朝山中跑去。 谁料没跑多远,忽而撞上一堵肉墙,他没将肉墙撞出个好歹,反是他自己连带怀里的小娃儿一并翻倒在了雪窝里。 粗壮的官差上前轻飘飘拎起一大一小,虎着脸没好气地斥骂一声,“跑什么跑!” “大哥,你饶了我们吧,莫将我们抓去下狱,真不是我们偷的孩子!” 男人咧出一口森森白牙,想起自家大人交代的那句稀奇古怪没头没尾的话,虽一头雾水,却还是尽忠职守地说道,“谁说要抓你们下狱,馒头哥喊你们回家吃馒头。” 涂山显愣在当场,却是边上天真懵懂不知死活的小崽子听了,顿时手舞足蹈欢呼起来,“是馒头哥吗?馒头哥喊我们回家吃馒头了!” 这一喊不要紧,躲进树林的小东西立刻全蹿了出来,“阿显哥,是不是馒头哥来啦?” 涂山显瞧了眼跟前这凶神恶煞的差役,下意识咽了咽口水,他怎么记得馒头哥不长这样呢? 万寿宫泉下地宫内,炉火气,香火气纠缠着遍地血腥气。 黑衣卫士长剑沥血,殿中道士个个抖若筛糠。 慕容胤盘膝坐在三清供桌上,不紧不慢翻着从赵唐那里拿来的卷宗,按着名单上的顺序,张口又叫出一个道士的姓名。 那人身后的黑衣卫士闻声,立刻将惊慌失状,拔腿要逃的人大力推了出去。 坐在供桌上的人读出此人名下斑斑劣迹,皱着眉头将手一摆。 众人只觉眼前一道寒光闪过,再看竟又是一颗人头落地。 慕容胤瞄了眼跟前干脆利索,杀人如麻的黑衣人,一边啧啧赞叹,一边在名单上搜索着下一个应该功德圆满,羽化飞升的人。 顾斐面无表情将长剑收入鞘中,三更半夜,虽然不是什么好事,难得他主子总算想起他来了。 “慕容小儿,你入我万寿宫行凶,杀我徒众,辱我门庭,我要面见陛下!” 供桌上的人将手中案卷交给身旁的卫士,慢吞吞走到怒发冲冠,强作挣扎的老道跟前,“不急,他一会儿就来了。” 元平十五年腊月初三那一晚,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那夜天降暴雪,空中乱云飞度,白龙翻天。 四帝君共开玄门,三清至圣登云接引,五方神女衣袂联翩,雪中起舞,九天真王招引风雷,齐奏鼓乐。 共祝万寿宫甄圣人及徒众超脱轮回,位列仙班。 君王听得传报,龙颜大悦,当即携众离宫,前往万寿宫道场瞻观,不料却在赶到时吓了个魂飞魄散。 吓倒一国之君的不是血流成河的黄泉地宫,也不是六儿脚下堆得半人高的鲜热头颅,而是丹鼎内已被金汤炼成焦炭的婴孩。 但恐惧很快便被愤怒所取代,那愤怒来自于欺世盗名,祸乱人伦的妖道,来自于知情不报,欺君罔上的臣子,更来自于先斩后奏,无法无天,视他如无物的儿子。 振国法,妖道必诛,立君威,佞臣当斩,定伦常,逆子该杀! 他的确该杀了六儿,从来没有哪个孩子这样胆大妄为,这样羞辱他的颜面,践踏他的尊严,挑衅他的权威,甚至罔顾边境的安危,以一己妇人之仁,擅自将蜀人引进万寿宫收容安置,简直罪该万死! 那逆子竟还有脸反驳,“我是罪该万死,你又好到哪儿去?妖道是你良友,奸佞是你爱臣,逆子是你所生,上梁不正下梁歪,你自己心里没点儿数么?” 他一巴掌抽过去,兔崽子反倒还来劲了,“今日我刀下之鬼,无一枉死之魂,你打我之前怎不想想,若大燕国政清令明,法无可贷,这些人何须我来动手!” 好得很,说完他立身不正,竟又来指责他掌政无能,恨得他又是劈头盖脸一顿打。 “你再打我,我跟你急了!” “你急一个朕看看,莫非你还有能耐弑君不成!” “你究竟为何打我?我干什么了?您老人家那帮道友不是原地飞升,羽化成仙了么?” 是,是羽化成仙了,谁也不敢说他们是叫人给砍了。 若是砍了,必定有人追问,道长因何受戮?有人追问,实情便必定有人传扬。 事情一旦传开,无论是不是经他授意,无论他知不知情,世人必定将他视作食人的妖魔,无道的昏君。 六儿是做错了,可他保全了他为人父,为人主的颜面,用一个漂亮至极的谎话,掩饰了他身为一国之君不可原谅的过失。 但他仍然不想这么轻而易举对逆子认输,“你还有理了!你知晓收容蜀民是什么后果?若谯氏以此为借口,联合柔然,南北用兵,届时大动干戈,你能担待得起吗!” “大不了干他娘的!” 他恼得又是结结实实一巴掌抽过去,抽得他掌心火辣辣得疼。 他本想说,你说得轻巧,牵一发而动全身,两国开战,军粮,马匹,兵器,民夫,少了哪一样能行?百姓吃得消,国库吃得消么? 可皇帝终究没将这话说出来,因为少子义愤填膺,怒不可遏,拧眉急眼时,那副放肆张狂,野性难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可真跟他年轻时一模一样。 他年轻的时候,父皇是怎么对他说的呢?是了,父皇什么也没说,只是笑,那是一种他直到很多很多年以后才读懂的笑容。 他学不来父皇高深莫测的笑模样,只好叹息,叹息那些他讲不出的大道理,叹息那些孩子们须到他离开人世以后才能明白的事情。 慕容胤原本被老头子打得火冒三丈,可忽听老父惆怅嘘唏,又霎时软了心肠,“你总觉我年少无知,将生死存亡视作儿戏,但燕人头可断,血可流,强敌面前,摧眉折腰,这是忘本。” 皇帝依然还想再给这小子一顿暴揍,但他累了,还是留作下回吧,六儿这副脾气,闯祸的日子恐怕还在后头,不愁没得打。 送走风风火火而来,又风风火火而去的君王,慕容胤坐在乱滚的人头中间,托着腮帮子烦恼地看着被人拖上来的少年。 顾斐在旁已经不耐烦地斜了他好几眼,只等他一声令下,斩草除根。 那是一双写满仇恨的眼睛,夹杂在仇恨里的,还有令人不能容忍的轻蔑,慕容胤知道那仇恨源于何处,也知道那轻蔑是为了什么,但不要紧,这小子马上就要死了。 “你不动手,还在等什么。”涂山鹰觉得燕国这趟他实在没有白来,论道貌岸然,卑鄙无耻,无人能及燕王父子。 慕容胤不说话,脸疼,老头子一把年纪,手劲还挺大。 “我若出去,必将此事通传天下,燕王父子为求长生,丧心病狂以孩童炼药,还欲将罪名嫁祸蜀人。” “放肆!”顾斐一声怒喝,长剑震鞘而出。 慕容胤走上前去,拉下对方执剑的手,“走吧。” 顾斐拧紧眉头,“可他……” “行了,走吧。”
第33章 缠功了得 顾斐跟着不靠谱的主子离开丹井,“真的要放了他?” “难不成杀了?” “杀了一了百了,留下后患无穷。” 慕容胤微微一笑,“可以啊,做了天子近臣,倒是学会审时度势,顾全大局了。” “真的要放了他?”顾斐又问了一遍。 慕容胤回头瞅了他一眼,“那你到底是要顾全大局,还是要听我的?” 顾斐噎了一下,“明知故问。” “那你问我,不也是明知故问吗?” 顾斐承认他是明知故问,主子摆明了不想将那少年怎样,但如他所说,那人若真将此事传扬出去,只怕后果不堪设想。 “对了,你今夜出来替我办事,回去不会挨罚吧?” 顾斐照实答道,“我来时请示了老祖宗,是得了准的。” 慕容胤虽不知道顾家老太爷何时这样好说话了,但好歹省去他一桩麻烦。 涂山虎瞧见从殿外进来的人,拳眼将眼睛揉了几揉才确定自己未曾看错,他赶忙站起身来,风风火火拔腿迎上去,“阿鹰?真的是你!这些日子你究竟到哪儿去了!” 诸少年及殿中族人闻声,也急忙拥上前去,关切询问。 涂山鹰张开干裂的双唇,哑声应道,“没事,我就是不小心……掉进猎人的陷阱,爬不上来,在陷阱里呆了几天。” “那你没受伤吧?”涂山显也焦急指引,“那边有大夫,医术可好了,你若伤着了,快叫他给你医治!” 涂山鹰闻声望去,果然瞧见几位医者正在挨个给受伤生病的族人疗伤诊治,殿中灯烛明亮,炉火温暖,族人换上了棉衣,盖上了棉被,锅里煮着喷香的吃食,真是从前想也想不到的优待,“大家都在么?” “在,其他人护法与几位族叔已经在找了,大长老正在里面与道长说话呢。”涂山显应声说道。 涂山鹰点点头,不再言语,旁人见他疲倦,忙将他让到火炉旁歇息。 那日涂山鹰追踪扮作蜀人模样偷盗婴儿的歹人,一路追到这万寿宫。 本欲捉住真凶前去投案,以证族人清白,不想这道宫内高手如云,他身手不济,暴露了形踪,叫人捉住关了两天。 好在,此处守备不严,他趁着守卫换岗之时逃了出去,并且终于叫他寻得门路,摸进了丹井,却没想到会看到那令人发指的一幕。 这宫中道人冒蜀人之名猎取婴孩,为燕国的皇帝炼丹,走得一招好棋,蜀人这替死鬼当得该,当得好。 原本他是要被那群无良道人扔进炉底作柴炭的,是那人及时出现救了他,又一次救了他,可他半点也不觉感激,因为比起相救,那人更像是来灭口的。 他是燕国的皇子,作恶的是他父皇的宠臣,不单作恶,还卑鄙无耻,要嫁祸给旁人。 这秘密是不能给人知道的,一旦给人知道了,就像燕人令蜀人声名狼藉一般,他父子也必定为此身败名裂。 但那人并没杀他,甚至一句话也没有多说,既不曾辩解,更未对他有半句嘱咐,不知是笃定他不会说出去,还是觉得即便他说了,也不会有人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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