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旁人未听见,裴景熙却听得清清楚楚,他端起手边方才叫人用过的茶盏,丝毫也不介意与人同饮一杯。 孙氏瞧见,登时气得大骂,“茂竹,你是死人么!不晓得快些给你主子换杯茶来!” 茂竹反应过来,正要应声前去,却又被他主子出声叫住。 裴景熙转向主位上的双亲,“娘亲,无妨,正事要紧。” 孙氏听着那句轻描淡写的“无妨”,也不知为何,心里七上八下,这孩子说正事要紧,可这半天了,也没见说到正事上去,倒是那六皇子坐没坐相,怎么瞧都碍眼。 慕容胤被这人整得一头雾水,忍不住又凑过去低声问他,“你当真想娶十儿?” 孙氏见那少子不知说了什么,惹得孩儿神情都变了,以为他又说坏话来作弄她的孩儿,“竖子,你人在我府中,还敢对我儿恶语相向!” “母亲误会了,他只会哄我开心,哪会对我恶语相向。”座中人说着将手伸向了与他比肩并坐的客人,“扶我起来。” 裴家大哥立在父母身旁,以为三弟目盲,不辨方向,寻错了人,急急上前帮忙。 却不料那人好似长了后眼一般,不单没认错,听他动作,还分毫不差地将脸转向了他,“大哥,不须你动手。” 裴景灏越发奇怪,这又是哪一出? 慕容胤起身上前扶住对方递到跟前的手臂,眼见那人攀着他的手竟是有离座之意,他急忙一把搂住对方的腰身,将他无处支撑的重量全数倚靠到自己身上。 他并不知晓这人意欲何为,却也不多问,只依着他的意愿,将人扶抱到二老座下。 那人到了地方,便使力推开他的手,看样子竟是要折了双腿屈膝跪下,吓得他急忙将人扶得更紧。 怀中人抓着他的手臂,正脸却向着跟前的父母,“二十多年,孩儿不孝,还未给父母叩过头,行过礼,多年养育之恩,儿无以为报,今日便叫我向双亲拜上一拜。”
第29章 世间情爱 座上二老,连同长兄急忙上前阻拦,慕容胤那双数十年不跪天,不礼地的膝盖在同一时分毫不犹豫代替心上人折在了双亲面前。 裴景熙靠在他怀中虚跪在侧,身上的重量依旧落在他那条结实稳当的手臂上。 “这是做什么!”二老受惊,急急想将人搀扶起来。 “三弟,有话自家人好好说,何必如此。” 裴景熙推开大哥的手,“父亲,母亲,兄长,且先听我把话说完吧。” 裴正寰猝不及防受了皇子殿下这般大礼,吓得心惊胆战,“殿下先起来吧。” 身边人不肯起,慕容胤如何起得来。 孙氏瞧见自家孩儿叫那无良少子这般搂在怀中,心里着实别扭,“景灏,扶你弟弟。” 裴景熙未肯领受兄长的好意,“母亲放心,他摔不了我。” 孙氏不好再说,“那你快讲,究竟何事啊?” “是孩儿不孝,父母为了我的婚事,苦心操劳,陛下念我余生无着,忍痛割爱,可孩儿生来不识好歹,不愿结这一桩婚,奈何皇命不可违,我不想父兄作难,便求了六殿下帮我这个忙,他日前所作所为,俱是我授意指使,此事错在儿子,是我令阖府蒙羞,更累得他受了这多冤屈,还望父母悉知,兄长明鉴,往后勿要记恨,更莫再问难。” 裴正寰与夫人面面相觑,裴景灏更是一脸迷惑不解。 慕容胤见他想说的都已说完,忙挟着对方立起身来,将人扶回座上。 裴景熙抓着他的手,“殿下,你去吧。” 慕容胤张张口,许多话尚未说出口,却都已悉数哽在喉中,“好。” 裴景熙听着对方的步子远去,他猜不出父母的神情,也不知大哥现下所想,但都已不重要了。 “茂竹,送我回去吧。” 目送阿弟离开,裴景灏心中虽有疑虑,一时间却没能猜出个中情由。 比起儿女事,老丞相更关心大局,三儿一去,立刻敲打了长子,嘱咐他此事揭过不提,无论三郎方才所言是真是假,拒娶公主,传了出去便是欺君大罪。 母亲孙氏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六皇子从未到过府上,她的三儿又足不出户,这两人如何相识? 相识便也罢了,竟如此要好,要好到三郎一句话,六皇子便肯冒天下之大不韪,冲撞陛下,自毁前程? 更甚者,二人言谈举止,简直亲近得好似一个人,实在不正常。 她揣着疑惑,留下议事的父子,不动声色离开正厅,径朝三儿的偏院走去。 裴景熙知道母亲会来,早已安坐室中,耐心等候。 不多时,小奴果将来人自外间迎入。 母子围炉而坐,孙氏望着孩儿霜白的脸色,迟疑地问道,“熙儿,你告诉娘亲,你与那六皇子是如何认识的?” “阿娘,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 “便不能与娘亲说说这很多年以前的事么?” 裴景熙沉默良久,“那时孩儿还小,母亲带我入宫参加宫宴,几位与景熙一般年岁的皇子贵戚,一时兴起,要带我去宫苑中玩耍,我眼睛瞧不见,路也不能走,更不知他们将我带到了何处,可惜去了却根本不是玩耍,他们围在四周,嘲笑孩儿,作弄孩儿,还将我像玩物一样推来攘去,我遭人戏笑,受人欺辱,又不知身在何处,后来是六儿冲出来,将那群人打跑了。” 孙氏乍听此言,先是愤怒,怒不可遏之际又觉陈年往事,追问起来只怕更叫孩儿伤心,便也只能强压怒火,顺着他的话往下问,“那你可谢谢他了?” 裴景熙缓缓摇头,“未曾,他打跑了那些人,上来安慰我,我却将他一把推开,还狠狠骂了他,把对那群人的怨气全撒在他身上。” 孙氏先是失神,后又失笑,“我儿竟这样过分么?” 裴景熙长叹一声,“更过分的,我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 “怎还有更过分的?” “我当时并不知他年纪这样小,心里又气得很,推攘之时几乎使了全力,害得他在石阶上撞破了头,流了很多血,昏睡了几天几夜。” 孙氏慈母心肠,虽是旧事,却还是开口宽慰儿子,“所幸无大碍,那竖子眼见也没磕出个好歹来,如今不是比谁都能闹腾?” “母亲知道么,彼时皇后娘娘已病入沉疴,就在他受伤昏迷的这几日,娘娘仙去了。” 孙氏到此时方觉心中震动,“那岂不是……” 裴景熙接下母亲未说完的话,“岂不是连最后一面也没能见到,是没见到,因我那一推,叫他错过了与亲娘的最后一面,他虽只字不提,可我知道,定当抱憾终身。” “如此……他岂非要恨你?” 他口中滑出一声轻轻的叹息,那叹息里夹杂着温柔的愧疚和许许多多对过往的眷念与追思。 “我也以为他该恨我,我亦为此食不下咽,夜不成眠。” 孙氏想起什么,恍然大悟,“娘亲记得,我儿少时曾有一段时日病势忽而沉重,吓得为娘心惊胆战,便是因为此事么?” “兴许是吧,我一念起当日所作所为,便悔恨难当,直到后来的某一天,他不知从何处溜进府中,爬上了我的窗户,骑在窗台上对我讲,三哥哥,我不怨你,你好生养病,莫要多想,我虽未见得母后临终一面,可她生前,我日夜陪伴,从未贪玩惹她不高兴,更未任性叫她为我担忧,虽天人相隔,并无遗憾,待你养好了病,我还来同你玩耍。” 那扇窗叫人推开,便再也合不上了。 风透进来,雨透进来,雪月秋阳透进来,万里春光透进来。 那扇窗是他心中最宝贵的秘密,他身为人子,不能彩衣娱亲,不能尽孝膝前,不能侍奉阿娘终老,临死之前,只有将这份最珍贵的记忆,分享给生养他的骨肉至亲,叫娘亲晓得,她养育了二十多年的儿子,虽然不近人情,不通人事,不如人意,但他活过,也被人珍爱过。 孙氏的心,在忐忑不安中,感到焦灼愤怒,“这竖子幼年时,倒还有几分可人。” “自那以后,他便常来陪我,陪我读书,下棋,同我讲外间的趣事,” “你远离父母,辟院独居,莫非就是为了方便那小子出入?” 裴景熙听出母亲口中的怒气,“阿娘,儿只是不想在人前碍眼。” “胡说!你是府中嫡出的公子,爹娘是你的至亲,兄弟是你的手足,奴才下人若敢对你不敬,自有为娘料理,谁敢嫌你碍眼,又碍谁的眼来!” 他无法解释,爹娘是他至亲,所以他更不希望他们因为看见儿子这副样子而满怀愧疚,兄弟是他手足,所以他才不想与他们待在一处,令他们小心翼翼,处处掣肘,奴才下人稍有疏忽,家中管事便会严厉责罚,可责罚以后,他们心中只会觉得三少爷心肠歹毒,刻薄寡恩,难怪上天也不肯眷顾。 府中人人待他好,可他却只有待在见不到他们的地方,心上的那块大石,才不会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熙儿,你老实对娘亲说,你迟迟不愿成婚,是不是因为那六皇子?” 孙氏从没见过三儿那样笑,笑得叫她欣喜,也叫她心酸。 “娘说错了,恰恰是因为他,儿才日日夜夜盼着成婚,与一个心心相印的人,与爹娘一样,互相关怀,互相扶持,互相爱慕地过完这一生,我的心中已经有了这样一个人,阿娘叫我还如何与他人成婚。” “荒唐!你知不知道他这是在害你啊!” 愤怒之余,孙氏只觉悔不当初,后悔太惯着这孩子,后悔叫他离开自己的视线,后悔养成了他固执乖张的脾性,后悔关心得太少,叫他被人引入歧途! 她手足无措地在房中来回走了一趟又一趟,半晌才在孩儿跟前止步,“你只是未曾接触过女子,才会被一个男子蒙蔽,听为娘的话,往后莫再跟他见面了,娘为你择两个灵巧的丫头,给你做通房,你同她们亲近亲近,便不会再胡思乱想了。” 孙氏以为孩儿和盘托出,是打定主意非那竖子不可,不想,三郎听了这些话,竟难得乖巧,脸上甚至没有半分勉强之色,“都听娘亲的。” 孙氏松了一口气,“好孩子,中院的暖阁还给你空着呢,我立刻就叫人给你收拾东西搬过去,这院子冷冷清清,离得又远,莫再住了。” “望母亲允孩儿明早再搬,容我再同殿下说几句话。” 孙氏原本不想答应,可又怕一下子逼得太紧,反倒弄巧成拙,三儿自小说话算数,他既已说了不再见面,当是不会诓骗她,大不了,稍后遣几个侍卫过来看着。 “好,那娘亲明日一早让人来替你收拾,你告诉他,他少时对你有恩,裴家不会知恩不报,他接近你,究竟图裴家什么,尽管直言相告,只要娘能做主的,必定满足他,但若再来纠缠我儿,为娘的可不管他是不是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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