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明白那笑容究竟是什么意思,却也知趣并不多问,只是起身去给人端药那一刻,听见主子缓缓开口说,“他们只会以讹传讹,便是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会那样讲,纵是逼急了他,他也只会说,我与十公主并不相配。” 主子说他气得很,是当真气得很,气得白天吃不下,夜里睡不着,无人在旁就唉声叹气,两眼一阖便潸然泪下。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茂竹才晓得他究竟为何生气。 “配不上”与“不相配”言语间一字之差,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那些将“不相配”听成了“配不上”的人,不是耳朵出了毛病,而是他们打心里就觉得他主子配不上那位十公主。 这样的人太多太多了,外头那群看笑话的陌生人倒还不要紧,可竟连老爷,夫人,府里的公子,小姐也不能例外。 他们口口声声说六皇子当众羞辱了他主子,但谁又知晓,真正羞辱了他主子的,正是他身边这些最亲近的人。 更糟糕的是,他发现主子的身体不但没好,反而像是更坏了。 他跟着主子八年了,主子的脾气他再清楚不过,他生性要强,又好面子,旬日里能坐着,绝不肯躺着,能衣冠齐整地见人,绝不肯披头散发,邋遢度日。 但自那日游湖归来,公子便好像再也没能从床上起来,即便偶尔起身,也只是靠在床头小倚片刻。 茂竹想问问他,却又不敢问,正坐立不安时,忽听下人在外召唤。 他急忙起身走出去,只见照例前来问诊的老人家,身后还跟着一位西南夷打扮的妇人。 “伏老来了,这位客人是……” “这是我家师妹白清,苗岭的巫医,我带她一道来看看你家公子的病症,快些前去禀报。” 他闻说不敢迟疑,“伏老,白夫人,且在前厅稍坐,我这便去服侍公子起身。” 小奴去后,妇人望见师兄满面愁容,出声宽慰,“是与不是,还须我看过再说。” 老太医摇头叹息,“三儿的病是叫我给耽误了,都怪我年轻时心气太高,自恃正统医家,未将那些奇门诡道放在眼里,我医了三儿二十多年,竟从未想过,他是受毒蛊所害。” “师兄勿要自责,若不是你拿良方保养他的身子,他恐怕也熬不到今日。” “若当真是毒蛊作祟,师妹可有解救之法?” 妇人直言相告,“便是师兄的医术,也不敢说能医得世间所有病症,更何况,百家之毒,变幻莫测,这蛊就更是难说了。” 老太医满面羞愧,情难自制时,竟禁不住抬手抹起泪来,“我老头子信誓旦旦与这孩子保证,要叫他长命百岁,岂能食言哪!” “人有旦夕祸福,便是身强体健之人,长命百岁者亦是少数,师兄何必自苦,你行医一世,怎还看不透生死定数。只是……燕国不是一向禁绝此物,为何这大燕丞相府,竟会有毒蛊出没?” 不等二人细说,茂竹已自室中转出,趋前相请,“公子已收拾停当,二位长辈请随我进去吧。” 裴景熙向两位长辈问了安,便将小奴遣出了内室。 房中只余医患三人,他强忍羞耻,一动不动挺在床榻上,任由医者观探诊察。 白清瞧罢,久无言语。 老太医从师妹脸上瞧不出端倪,心中越发急火,“究竟如何?” 妇人面露难色,有意压低了声音,“师兄且随我来。” 床上的人匆忙撑起上身,切切恳求,“还请长者当面言明,勿要隐瞒。” 白清见师兄对她点头,她沉吟一瞬,“老妇人问公子一句,望公子据实相告。” “夫人但说无妨。” “公子可有心仪的女子?” 裴景熙微微一愣,未等他答话,早知内情的老太医已在旁替他讲明,“你莫问他了,女子没有,小子倒有一个。” 老妇人知晓这话问来实在伤人,可身为医者,最不该有半点忌讳,“公子与那人可做过什么越轨的事情么?” 若说方才只是宽衣诊病,无可奈何,但现下当面一问,便直似将他最后一层遮羞布也当众扯了去。 裴景熙含垢忍耻,无地自容,“夫人且给晚辈留几分颜面吧。” “傻孩子,老妇人实无笑话你的意思,与心仪之人做快活之事,人之常情,人之常欲,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 老太医一颗心已是千斤重,“师妹,且有话直说吧。” 面前长衣妇人默然良久,“实不相瞒,公子身上确是蛊物作祟,依症状看来,当是传说中的子虚蛊无疑。” 老太医惊疑地瞪大了双目,急不可耐上前催问道,“那是何物?可有法子驱除!” 白清将床上的人扶躺回去,“此物我也只是听说,蜀王宫自古以来便有圣女侍神的规矩,为保证侍神的圣女一生性纯虔敬,故而历代圣女自降生便被种下此蛊,一旦妄动情/欲,体内蛊虫便会苏醒,将她血肉肌理蚕食殆尽,是为天罚。这蛊原是一双,还有一只名叫乌有,意指世间情爱都是镜花水月,一旦触碰,便知子虚乌有,百年前蜀王恋上宫中圣女,不顾朝臣阻拦,强行废除了圣女侍神的规矩,自那以后,这子虚蛊便也跟着被废除的圣女制度,再不被人提起了。” 不等老太医深究细问,床上已明了一切的人忽然打断了长辈的谈话,“敢问夫人,我还剩下多少时日。” 白清知晓事到如今,隐瞒亦是无用,“少则三月,多则半年。” 老太医仍不肯信这个邪,“阿妹,我虽不通毒蛊之事,可也听闻,若有蛊物作祟,想法取出便是,偏这甚么子虚蛊,竟取无可取么?” “若我猜得不差,这蛊当是自母体进了孩儿的身子,实乃胎中带蛊,沉睡之时原本寄居在丹田之处,如今醒来,便随血脉肆意游走,吸食寄主精气,莫说取出,恐怕寻也寻之不见……” 室中渐渐安静下来,裴景熙想说些什么宽慰老人家,可开口时,却又拿不准该说什么才好,三个月,近百天,上千个时辰,不算短了。 老妇人纵使看惯生死,到此时亦是心有戚戚不忍见,“我当即刻修书一封,叫族人去往蜀中,看能否查出此物的解法,只是谯氏凶狠残暴,乱政之时,早将蜀王室一脉屠戮殆尽,此物又失传已久,莫敢抱太大希望。” 裴景熙此时已缓过劲来,“有劳夫人。”他说着转向一旁悲不能已的老太医,“伏老可帮景熙一个忙么?” 老太医抹干眼泪,抢上前去,“好孩子,你讲。” “此事,你知,我知,夫人知晓,勿再叫第四人知道。” 老太医明白他的用意,虽觉不该,却也只能依他所言,“老夫晓得了,暂且替你瞒着便是。” “尤其是六殿下。” 老太医一听,更生叹息,“若非这竖子胆大妄为,你也不至……” 裴景熙笑着驳了他的话,“伏老再说他的不是,我可不依了,胆大的是我,妄为的是我,越轨的也是我,怎扯到殿下身上去?” “可……” “我之所为,无怨无悔,若说连累,也只是我连累了他,生前我待他不好,死后入土为安一了百了,还不知他小小年纪要遭多少困厄,受多少折磨。” 老太医还想说什么,却被身边人拉住了衣袖,他怎会不知师妹的意思,谁不曾年轻过。 作者有话说: 一觉醒来居然被锁了 (°ー°〃)真的已改,跪求过审orz
第26章 我生气了 茂竹忐忑地送走两位客人,回到房中时,他主子已经起来了。 他急忙上前扶住歪坐在床沿上的人,“主子怎起身了?” “嗯,起来了。” 茂竹听他连应声都喘气,心中越发不安,“索性无他事,还是躺下歇着吧,方才两位大夫可说了什么吗?” “说了,说叫我莫要老是躺着,人是越躺越没精神的。” “那我扶公子起来坐坐。” “你去将夫人请来。” 茂竹有些不情愿,因主子与十公主的婚事,夫人正在气头上,院子里的奴才下人,这两日可没少挨骂,他现下实在不想去触这个霉头,“主子,请夫人作甚?” 裴景熙扶着小奴的胳膊,“请夫人……告诉夫人,六皇子当众辱我,又坏我姻缘,我实在气恼,定要当面教训他,这口气才肯消,否则日夜幽愤难解,恐怕要叫他气死了。” 茂竹傻眼,但瞧主人神色凛凛,半晌才觉出不是玩笑,“可……可可当真么?” 当真,怎么不当真,如今裴家上下个个蒙羞被辱,义愤填膺,已将那人视作仇敌。 父亲兄长,立朝用事,轻则阻遏他的前程,重则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家里那帮小的,做事更无分寸。 他既时日无多,便不能再容此事慢慢消解了。 “熙儿果真是这么说的?” 裴正寰听罢夫人所讲,一时瞠目结舌。 孩子受了这般委屈,最怕他隐忍不发,如今主动要爹娘替他出气,孙氏心里反倒踏实了一些。 “千真万确,你快些想法儿将那六皇子弄来给我儿出气。” 裴正寰哭笑不得,“真是胡闹,君臣有别,我纵是宰相,也没有将皇子弄到家里来出气的道理。” “那我儿这委屈便白受了不成?” “夫人,若要出气,法子多得是,我裴家要想整治他,随便捉个错处,一封奏表呈上去,你要将他贬为庶人也好,流放边疆也罢,时机到了,皆非难事,何必如此?” 孙氏长叹一声,眼中含泪,满面哀愁,“也不知我这个做娘的造了什么孽,事事都报应在三儿身上,我这心里近来总是七上八下,方才见了三儿,更觉不安,你等在朝堂上如何对待六皇子,我一个妇人不敢置喙,可三儿只是心里憋得慌,想出口气罢了。你便下个拜帖,全当请六皇子过府做客,他若能与我儿赔个不是,你跟景灏往后也莫在陛下面前为难他,若此子果真不通人情,往后的事情,便往后再说,如此还不成么?” 眉如墨画,鬓若堆鸦,一双奕奕星眸明光浮泛,大清早七尺昂藏,偏学那醉玉颓山,垮肩松背,一身疏懒。 老太医瞧着面前拱着腰身趴在桌沿上,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小子,不满地哼了一声,“叫六殿下来陪我老头子用顿早膳,竟如此这般不情愿?” 慕容胤哪里是不情愿,只是老爷子大清早叫他过府,原以为是那人的病有了什么进展,可谁知老人家却絮絮叨叨跟他拉了一早的家常,扯东到西,说得他一头雾水。 “伏老请我吃早膳,自然欢喜都来不及。” 老爷子嘴角一抽,“花言巧语,三儿便是这么给你骗到的吧?你看上他哪一点,他又瞧上你哪一点了?” “我也不知看上他哪点,他兴许是瞧上我的美貌也说不准。”他顺嘴一说,与人开起玩笑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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