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胤微微一愣,“都已撵到城外了,还要往哪儿撵去?” 少年想起昨夜在街上听到的传闻,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主子,我听说,那些蜀人坏极,没有东西吃,就从村子里偷小孩煮来吃……” 慕容胤蓦地顿住脚步,此语实在耸人听闻,“这话你听谁说的?” 小安子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他拉紧顾元宝,紧张兮兮道,“昨晚转街路上听人讲的,大家都这么说,城外的村子里已经有好些小孩儿被抓走吃掉了,好几个都跟元宝差不多大呢,实在怕人得紧。” 慕容胤脸色难看至极,灾荒之年,人相食并非奇事,但现下无论如何远不该到这个地步。 天色未明,早点摊子已生火开灶忙碌起来,小娃娃卷着袖子,蹲在炉边,麻利往灶膛内添着柴火,“阿婆,恩人何时还会来呢?” 老妇人呵呵笑道,“这个老婆子可说不准,哪天再被人打出来的时候,兴许就来了。” 涂山鲤摸摸卧在脚边的狗儿,闻听此言,面上尽是担忧,“阿婆,何人驱打恩人?可是城里的恶霸吗?” 老妇人笑瞧了他一眼,“来与不来有甚么打紧,你还要报答他不成?” 涂山鲤连连点头,“恩人救我性命,予我衣食,大恩大德,自当回报。” “嚯,小小年纪,你欲如何回报他?” 小娃娃想了想,“我为恩人当牛做马!” 老妇人闻言大笑,“当牛也不过牛犊一个,做马也只是马驹一匹,你那恩人已说了,不须你报答。” 涂山鲤蹭蹭脑门上的柴灰,“可我总要知晓恩人是哪般模样。” “莫急,莫急,你那恩人风仪姿态,世间少有,他若经过,老婆子定当指给你瞧,届时,你上去磕三个响头,也不枉他一枚上品玉簪,换你一条小命。” 老妇人掀开笼屉,香喷喷的白汽窜将起来,她捡了一个烫手的肉包,递给灶前烧火的娃娃,“快些吃一个,趁热呢!” 涂山鲤高兴地接过肉包子,一口咬下去,香掉了鼻子,再咬第二口,却又忽然心头一酸,悲从中来。 他在这里穿棉衣,睡暖床,吃肉包,可是族人却都还在城外挨饿受冻,钻山挖地,四处求食。 尽管他们并不喜欢他,对他也不好,但族长说过,他们同族同宗,是一根藤上结出的瓜果,注定从生到死血脉相连。 一想到那些人还在城外受苦受难,他便觉自己在此独享衣食,实在是天大的罪孽。 “阿虎,接着!” “好嘞!” “哥,我来帮你!” “你们几个当心着点儿,那个放上面,这个,这个放底下!” 齐业端着算盘珠子不动声色从货仓外走过,待离了货仓,才回头看向身后亦步亦趋的管家,“我记得我没交代叫这帮小子干活儿吧?” 管家低眉顺眼,实话实说,“东家,此事无人安排。” “奇了,合着还自愿给我干活啊?工钱开了没有?” “回少爷,未曾,他等不要工钱。” 齐业想起方才仓房所见,孩童不论大小,无一人贪懒,尽皆卖力,尤其是那几个大的,手脚麻利,甚是能干,“六哥哥这回倒是没诓我,虽然没赚到,却也没赔什么本钱。” 管家谨慎,“少爷,外头传言纷纷,城外的蜀人,还不知朝廷会如何处置,我们收留这些少年,已是与官家旨意相悖,来日恐怕惹祸上身。” 齐业一声哀叹脱口而出,“谁叫我押错宝,攀上这位六哥哥,我一介商贾,原以为抱上了皇子的大腿,今后生意场上也能有几分排面,未曾想,他如此不争气,不单自己吊儿郎当混得灰头土脸,还甚爱多管闲事,总拖我下水。” 管家早觉这位六殿下前途渺茫,旬日不好直说,今日东家自己提起,他没道理不多讲一句,“少爷,城里皇亲国戚这样多……” 齐业不待他说完,脸色已沉了下来,“胡言乱语!我二人自幼相识,多年来恩德相结,腹心相照,声气相投,这番情谊,谁人也比不上,便是他无权无势,他也是我齐业的挚交好友,我爱他柴立不阿,爱他不法常可,爱他落拓不拘,爱他一身的风流蕴藉,旁的那些皇亲国戚,莫说我攀不上,便是攀上了,也入不了我齐某人的眼!” 管家听了这话,如何还敢再多说,“东家恕罪,是我多嘴了。” “看好那些蜀中少年,莫叫他们乱跑生出事端,有事速来报我。” “是,东家。” 少子道听途说之事,着实匪夷所思,慕容胤对此倒并不十分担心,京兆尹刘恕德高望重,做过三代帝师,为人刚正不阿,素来明察秋毫,辟谣安民,于长者并非难事,况且,他实也无暇再操旁人的心。 多情如病,其苦难医,自那日起,他便总觉梦魇缠身。 白日心神不宁,夜夜蘧然惊起,那人一日不好,他便一日寝食难安。 现下除夜来入府,替他舒筋理疗,陪他谈天,守着他入睡以外,白日里他几乎从早到晚扎在兰台阁馆,只盼望能找到有关那两味灵药的更多线索。 数日之间,已是翻遍了大燕经籍库中所有疆域图刊,历朝会典,遍览北疆山川风物,纵使野史轶闻,神怪传说,都恨不得一字不落刻进脑中。 “蜀人装神弄鬼,凶残无度,只因我朝不予留居,便逞凶作恶,连我京畿孩童都不放过,实在罪大恶极!” “陛下,现而今,城中流言纷纷,百姓惶惶不可终日,新年将至,还望陛下早做决断。” “蜀地与我朝有天险阻隔,两方素无往来,燕国开仓赈济,已是仁义之举,这些蜀中叛民却胆大妄为,乱我国都,定不能轻易饶恕。” 朝臣争论不休之际,一直未曾开口说话的京兆尹,忽然上前一步,启声奏禀,“陛下,此事老臣近日已着人前往京畿调查,但目下暂无实据,不可妄下断言。” 君王浓眉紧锁,自蜀人入京以来,国中便风波不断,他望向殿下老臣,“那依恩师之见,该如何是好?” “目下最要紧的,是将孩童失窃一事查明,令城中流言蜚语早日平息。” 臣列之中,有人出声询问,“刘大人,不知此事几时才能查明?” 此言一出,满朝文武皆望向老臣,蜀人是块烫手的山芋,成王败寇,谯氏虽为叛臣,可如今大权在握,远交戎狄,近结邻邦,已是一副天命所归的姿态,连素来与蜀国王室交好的陈国都这般不念旧情,燕国就更没道理不识时务。 刘恕对此亦是心知肚明,为恶之人想必也正是明白这一点,方在此时,趁乱行凶,“陛下,来者是客,事情尚未查清楚,便妄加罪名,实属不义,请陛下再给老臣几天时间,定将此事断个明白。” 慕容肇当然不会不给恩师这个面子,只是如今流言一起,蜀人在燕地想必再无容身之处,怕只怕,狗急跳墙,当真在国都为祸作乱。 他斟酌片刻,“京兆府琐事繁多,恩师旬日操劳,这样吧,赵大人,即日起,你去京兆府协助调查此案,务必尽快有个结果。” 赵唐急忙上前,“微臣遵命。” 刘恕虽不欲旁人插手,但见君王心意已决,也不再多说,赵唐此人,人品不佳,断案确是一把好手。
第19章 嫌我碍眼 那人再没出现过,涂山鹰只听货栈的伙计叫他六公子,可到底是哪家的六公子,谁也说不清。 阿虎已离开半日有余,他不甚放心,转出货栈寻找,却远远瞧见魁梧少年蹲在街角无人处,掩面哭泣。 他心头一凛,大步走上前去,“怎么了!” 涂山虎想起山中所见,越发痛哭不止,“京畿不知谁人作恶,不少人家丢了婴孩,燕人竟说是蜀人偷来吃了,如今见我族人,个个切齿痛恨,人人喊打喊杀,今日族叔到附近村庄乞讨,谁知燕人不分青红皂白,二话不说竟群起而攻之。” 涂山鹰一把将他拽到近前,“人怎样了?” 涂山虎连连摇头,“是族兄将人背回来的,现下不知是死是活。” 涂山鹰眉头紧拧,“丢失婴孩……莫不是山中野兽叼了去?” “谁人知晓,只怕燕人已认定是我族人所为,族中男女老少现今生路断绝,只能在山中躲藏。” 涂山鹰沉默良久,“东家慷慨,我等衣食丰厚,叫小的们每顿少吃几口,省下给族人送去。” 涂山虎泪流不止,“杯水车薪,难以为继,若叫东家知晓,我等该如何交代?” “婴孩无故失踪,定有官员彻查,即便燕国不是久留之地,也要想方设法熬过这个冬天。” 午间,君王宽衣小憩却辗转难眠,复又披衣起身,踱至外殿。 这几日宫中甚是宁静,妃子们不来作妖,儿子们也不见闹腾,实在乏味得紧。 “顾衍。” 皇帝一声低唤,玄衣卫士应声自暗处现身,“陛下。” 慕容肇随口问道,“六儿最近在做些什么。” 顾衍如实答道,“六殿下日日在兰台看书。” “奇也,这兔崽子不是自小不爱读书,怎如今竟转了性儿?” 顾衍知晓君王这话并非询问,知趣缄口,并不多言。 “去将他召来,朕问问,他这日日读书,可读出什么道理来了。” 顾衍应声而去,到得馆内,正见少子埋首故纸堆中,果如耳目回报的那般,专心致志,旁若无人。 “六殿下,陛下有召。” “告诉他,没空。” 此子入府那日,顾衍在宫中当值,回府后听亲眷复述,原以为妇人之口,难免添油加醋,夸大其词,后观他言行做派,方知老祖宗所言不虚。 是不是潜龙在渊,他还无法断定,但不知死活,倒是真真不假。 “殿下,卑职奉命而来,还望殿下莫令卑职作难。” 慕容胤闻听此言,总算抬起头来,他虽然不愿跟老头子碰面,但有些事情还当真非面谈不可。 无论他有多么不想承认,那日他是真真切切在几位老祖宗身上看到了父皇的影子,也意识到那个曾经在所有儿女眼中高不可攀的男人,正在一天天老去,正在独自品尝人生中最煎熬的时光,正在以最坏的方式对抗衰老与死亡。 这一次,他选择认输,不为别的,父亲老了。 李珲接过女官捧上的香茶,殷勤地送到御座前,“陛下。” “什么时辰了?” “回陛下,午时刚过。” 慕容肇叹口气,“真是人老了,坐时疲倦,睡时辗转,怎么都不舒坦。” 李珲低眉顺眼,“方才万寿宫仙长差人来报,说又炼出一批丹药,可安神宁心,祛病消乏,延年益寿。” 君王闻听精神一震,“快快与朕拿来!” 李珲应声而起,方退至殿门处,便被不宣而入的人一脚踹翻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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