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包的这许多,我们几只鬼可吃不完。”然而嘴上如此说,许河汉手上依旧仔细剁着肉馅。 “当然吃得完,今夜那落魄天子也要来吃团年饭呢。”红奴认真捏着饺子褶,将手上那肚囊溜圆的饺子放到竹盘上,向旁横了一眼。早守在旁边的鬼伥阿大立刻端起这刚满的竹簸箕,与其他的放在一起,而阿二则抄起早就准备好的空竹盘,塞到了红奴手底下。 “那天子?”许河汉吃了一惊,手上动作一乱,险些切到了自己的手,“今夜来?” “自然。除夕夜,他不来谁来?”红奴笑道。 安静守在一旁的鬼伥阿三却似发现了漏洞,嘴上咯咯鬼语不停,大意无非是那天子每隔两年都会来昆吾与他们团聚,可没见哪一次红奴包了这数十盘饺子,就算鬼伥四兄弟各个是饭桶,却也不敢吃这许多。 “整天只知道吃。”红奴恨骂了一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又将指尖的面粉抹到许河汉的鼻尖,左手掐腰,右手煞有介事地指着灶台上那整齐的一列竹盘,“这些是那天子与他情郎的。” 灶房门吱嘎被推开,院外更整整齐齐码放了数十列竹盘。 “亦真小师父不吃肉,这素三鲜是他的。霍大将军人壮肚大,要多吃肉才能饱,那边两盘都是他的。少君口味刁,喜欢羊肉,我嫌腥,不给他多吃。” 红奴素手轻点,嘴上滔滔不停,直等目光落在唯一一盘酥皮糕点上,红奴的语气连带表情都柔和下来:“君上喜甜,就让他多吃一些酥饼。” “咯咯,咯?”鬼伥老四不依不饶地指着庭院其他位置的竹盘。 “哦。”红奴满不在乎地挥挥手,“剩下的素菜饺子是给那些道士的。阿四你既然这样感兴趣,等晚些时候他们过来,你便负责招呼他们。” “道士……”当──一声,许河汉干脆将菜刀剁在案板上,脸上疑惑神色愈甚,“他们因何而来?” 红奴收起玩笑的表情,将手中正捏的幼猫模样的糕点放在“君上独有”的竹盘上,认真看向许河汉:“相公可还记得,君上与少君离开我们,是什么时候?” “……承平三十三年。”说到这里,许河汉猛地抬起头,“十年之期,是今日?” 红奴低声“嗯”了一句:“君上常感叹流水人间。我以前也不懂凡人为何总将过日子称为熬时间,如今却总算是懂了。原来十年,竟要数过三千六百多个日夜。” 红奴微微侧过脸,看向静修殿方向。 虽久无人住,静修殿廊外却灯火长明,屋内纤尘不染,帷幔软软垂落床边,牡丹花香阵阵,给这肃杀的冬夜添上几丝柔和。 半支的窗沿下,一只小巧的银质香盒摆在床柜正中,青烟袅袅飘起,又自那支开的窗缝中悄然钻出,如一缕多情的东风,飘向殿前庭院处,缠绕在无声伫立在夜色中的几座泥塑身旁。 一者红衣飘飘,眼含笑意,一者青袍桀骜,肩头蹲着一团银白色的毛球,毛茸茸的脸上却满是对旁人的不屑。与他们相对而立的,是个圆头圆脑的少年道士,仰头看着身旁那几乎是他两倍高的将士,而那少年臂弯上,一只引颈长鸣的凤凰正振翅欲飞。 这正是十年前青摇之巅一战后,众修合力为几人所造的雕像。 正感叹间,鬼伥老四风风火火跑来,连说带比划近半盏茶时间,才终于将老三交代他的话说得明白: ──“萧泽已在山门外等候。” “那天子来啦?” 红奴当即放下手中面团,一溜烟向山下跑。然而才跑到半山腰,便与正沿着石阶艰难攀爬的萧灼撞上了面。 昔日少年天子的奕奕神采早被岁月黯淡,虽然红奴时常为萧泽炼制丹药,但早年萧泽受风皇迷惑而亏空的气血却再无法补回。短短十年,虽只不惑之年,却已两鬓霜白,眼珠蜡黄。而红奴见到他时,竟看见萧泽靠坐在一方大石上,上气不接下气地大口喘息。 “我早说你在禁制外等我便好。”红奴无奈道。 “禁制?何来的禁制?”尽管累得腰都直不起来,萧泽仍不忘打趣。 闻卿既已不在,山门禁制久无人修复,没有灵气支撑,自然形同虚设。 克制住了喊他“老翁”的冲动,红奴先将早已备好的丹药递给萧泽身边之人,嘴唇几度张合,目光在萧泽与那影子般的人影上左右移动数番,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他……可记起你了?” 萧泽的视线,也缓缓落在了正在为自己喂药的苍白手指上。 似乎意识到红奴话中所指是自己,那墨黑色的人影动了动,却并未出声。 萧泽摇头,唇角微微抽搐,似乎想笑,却终究还是没能扯开嘴角:“他能陪我,便已足够。” 十年前昭元宫诀别,萧泽亲眼看着顾南星落入尸傀围攻,万念俱灰,直欲随对方共死,却在下定决心挥剑自戕时,被一道墨黑色的人影拦住了。 那人影初时极淡,薄如烟雾,又时聚时散,几乎不成形状,但萧泽却一眼认出,这正是顾南星。 没人能够解释为何本该必死的顾南星会出现在昆吾山,正如没人知道为何昆吾山门前满地的尸傀竟在下一瞬恢复原状,变得活蹦乱跳。 元礼当即派修士下山打探,半个时辰后石坚踉踉跄跄跑上山,将自己在山下所见所闻一五一十说清──原来,不止昆吾,鸦青县,池崖州,乃至神土六州所有的生灵都安然无恙。 三日后,红奴失魂落魄地出现在山神殿前,怀中宝贝似的捧着一枚青簪,一环狼牙吊坠,以及一根凤凰尾羽。 虽然此前早有猜测,但直到亲眼看见这所谓“遗物”之后,众修终于失了主心骨,元礼更是跌坐当场,痛哭出声。 山下,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庆贺自己死里逃生,神仙保佑;山上,山神殿前却是阴云密布,鸟雀无声。 红奴整日不语,直到青摇之巅一役的第七日才推门而出,在静修殿前挖出三方土坑,将自己从青摇捧回的念想埋入土中。 而当红奴跪在衣冠冢前,正要撒上最后一抔土时,山风乍起,原本漆黑的静修殿内忽然灯火大盛,而那久被浓云遮挡的山头,终于洒下朗月清晖! 在场众人同时抬头看去,却见一少年正赤脚踏在空中,怀里抱着恍如沉睡的亦真。 正是青摇之巅一战后离奇失踪的归墟少年。 “塑一座像吧。” 少年的声音依旧不见起伏,脸色却被月色衬得柔和。 红奴沉默不语。 “塑一座像,十年为期。归墟不能做到的,或许你们可以做到。” 话音落,归墟少年与亦真的身影竟缓缓淡去,直到红奴哭着喊了一声“小师父”,半空中传来一声轻笑,二人身影碎成千万光点,怦然消失。 众修守在衣冠冢前,直到天将大亮,元礼才主动向红奴询问青摇之巅到底发生何事。直听到那少年竟是归墟,而归墟不再妄图掌控三界时,元礼一声感叹。 “或许他是想告诉我们,闻仙师能否复生,全在于我们的‘念’有多强大。” “念?”红奴不解。 元礼却不肯再解释,只问红奴是否愿意亲手为闻卿等人塑像,红奴自然点头。元礼当即亲自下山张罗雕泥像所需的黏土、修刀等材料,又将疏勒六州最出名的泥塑匠人请来亲自传授,红奴尝试半年有余,终于雕出四座栩栩如生的泥像。 “十年。” 萧泽不肯接受红奴搀扶,一步一步爬到山巅,终于在一个时辰后气喘吁吁地站在静修殿前,已是面色发白,脚步虚浮。而三界修士其间已经陆续到来,此刻听见那急促浑浊的喘气声,齐齐转头,同时看向人间天子身旁的虚影。 “鬼修?”石坚率先抢声。十年间各门各派纷纷重建,广纳门人,石坚也早已是一派之掌,弟子数十,在外被人尊为“真人”,却仍压不住火爆性子。 “南星从未作恶。” 萧泽毫不迟疑地将身旁那道影子护在怀中。
第258章 风流 2 青摇之巅一役之后,不止被风皇改造的尸傀恢复了本来模样,三界之中除去人族修士,妖、魔、鬼、尸无论境界如何,悉数退为原形,修为尽失。 一夕之间,三界四族,已然灭去三族。 这对于凡人而言自然是好事,少了精怪烦扰,再不必担忧被恶鬼勾魂,又或是被精怪索命,而少了妖魔鬼怪为祸作祟,人族修士虽然无处“匡扶正义”,却也乐得清闲。 只是众修却从未料到,本以为彻底消失的鬼妖尸三族,竟还有漏网之鱼。 短暂而奇异的僵持中,鬼伥四兄弟与许河汉眉飞色舞地端着五口大锅挤到萧泽与众修之间。 “人既齐了,便来吃饺子。”许河汉顾自唤道。 四兄弟将大锅一字排开,铁锅热气腾腾,应是刚从灶上端来,沸水滚滚,皮薄馅大的饺子翻着溜圆的肚皮在汤中时隐时现。 其时场面分明剑拔弩张,四兄弟却仿佛忽然通了七窍,不消红奴指挥,已然各司其张罗了起来──老大将蒲团、矮几从库房搬出一一摆好,老二变戏法般从袖口摸出数叠瓷碗,老三盛饺子,老四则负责将众修拽到各自的座位。 “鬼修既生,三界不宁。”石坚一肘推开拉扯他的老四,拧眉怒喝,“萧泽,你贵为天子,理应为天下先。” “昭元宫前,若无南星舍身,只怕我们早是黄土一抔。真人莫非忘了?”萧泽毫不退让。 “糊涂小儿,昔日被风皇骗得头昏脑胀,如今又安确定他就是顾南星!”石坚怒骂一声,抽出腰间宝剑直指萧泽眉心,“三界之中,不可能再有鬼妖,此厮必是风皇重生的把戏!” 剑既出鞘,石坚门下弟子也纷纷掐起剑诀,只怕那一团雾气似的“鬼修”暴起伤人。已是人界道尊的元礼见势不妙,正要劝阻,却见一道海棠红的俏丽身影悄然搅乱了对峙的僵局。 “我们还活着。”红奴两指轻弹石坚剑身,将一碗热气腾腾的素馅饺子放在了剑尖处,“我是鬼伥,我的郎君是尸族,我们还活着,你又怎么解释呢?” “你……”石坚登时瘪了气。 “什么正与不正,争了几百几千年,连三界将毁的时候都在争,怎么现在又要争,还有没有完啦?你活着,我活着,南星活着,不好吗?三界好不容易消停十年,你干嘛非要起干戈?”红奴两手叉腰,仰头连珠炮似的继续道,“萧泽说他是顾南星,他自然就是,不会错。你无凭无据,干嘛说人家是坏的?你是他情郎,还是萧泽是他情郎?” “你、我……你这个……小女子!” 红奴一番胡搅蛮缠,竟将石坚说得耳根通红,一气之下归剑入鞘,抱着瓷碗转身去寻自己的蒲团坐下,囫囵一口便将饺子尽数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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