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齐话音未落,直接被禾草打在肩上。 林珩破天荒失态,恼怒交加,后槽牙咬得咯吱作响。 梦境过于真实,仿佛又一次亲身经历。 林珩身体微沉,乏力地睁开双眼,发现自己竟睡到天光大亮,额头和脖颈冒出一层细汗。 “来人。” 林珩掀开毯子坐起身,捏了捏发胀的额角,喉咙有些发干。 屏风对面传来声响,紧接着飘来一阵香风,紫苏和茯苓前后走出。 “公子。” 两人配合默契,一人取来洁净的外袍,另一人端来洗漱用具和温水。 “什么时辰了?”林珩漱过口,饮下半盏温水。 “回公子,已是辰时末。”茯苓展开外袍,回身打开木箱,取出搭配的腰带。 还好,不算太晚。 林珩在心中估算,决定用膳之后去见智陵。 他要尽快起程去往肃州,时不待人。送往晋阳的兵器和城外铜矿都需安排,陶荣分身乏术,正好由智陵接手。 智陵只睡了不到一个时辰,早已经醒来。 林珩来找他时,他正提笔写成书信,交给护卫送回晋阳。鹿巳之前递送消息,想必大父和父亲会尽早防备,不会有更多风声走漏。 林珩进入室内,恰好同护卫正对面。 智陵循声走出来,来不及请林珩入内,就听对方提到府内的兵器。 “兵器?” “先氏秘密令人打造,藏在暗室之中。” 经过短暂休息,林珩气色好于昨夜。见智陵面露惊讶,索性召来甲士,命其驱散婢仆,清空通往暗室的回廊。 “兄长随我来。” 两人穿过廊下,行至密道入口。 甲士上前开启机关,清理过的暗道呈现在两人面前。 “就在下方。” 林珩率先迈步,智陵紧跟着拾级而下。借助火把的光亮,两人穿过幽暗的巷道,来到密室入口。 待石门打开,看到门后堆叠的兵器,智陵不由得瞪大双眼。 “据陶荣说,这仅是一部分。”林珩袖着双手,沉声道,“自先氏入主边城,强行霸占城外铜矿,就命人秘密打造军械,分批送往有狐氏手中。” “我知陶氏有铜矿。”智陵上前拿起一把长剑,神情逐渐凝重。先氏附庸有狐氏,这是公开的秘密。先成暗中铸造大批兵器,可见所图非小。 “那兄长可知这座铜矿的储量?”林珩继续道。 “有多少?”智陵下意识问道。 “我亲眼所见,就目前冶炼的铜锭和采出的矿石,武装三军绰绰有余。”林珩不紧不慢抛出一记惊雷。 咣当。 智陵震惊地松开手,长剑落地,发出一声钝响。
第九章 鹿巳奉智陵之命返回晋阳,一路冒雨疾行,沿途不敢停歇,险些跑废了战马。 日落时分,雨水稍歇,天边悬挂红云。 城头竖起火把,厚重的城门将要关闭,一人一马飞驰而来,赶在吊桥拉起前越过池沟。 马蹄重重踏在地上,战马口鼻喷出白沫,四条腿隐隐颤抖,显然已精疲力竭。 鹿巳松开缰绳滚落马背,幸亏一旁的城卒扶他一把才没有摔落在地。 “郎君口信,速带我去见下军将!” 连日飞驰,鹿巳两腿内侧尽被磨破,皮肉和布料粘连,钻心疼痛,走路都变得困难。 城卒没有迟疑,分出两人架起他,另一人飞身上马,先一步往城内送信。 智泽今夜巡视城门,遇到送信的城卒,问明情况后调转方向,策马驰向鹿巳所在的城门,命护卫带上他一同奔赴府邸。 彼时乌金西坠,红云仍未散去。云层铺展天际,攫取落日余晖,弥漫大片暗红。 队伍飞驰过城内,动静委实不小,沿途吸引来大量目光。 晋阳是晋国旧都,也是戍守边境的要塞,时常会同荒漠部落爆发冲突和战争。 智泽的队伍行色匆匆,不免让人心生怀疑,各种猜测接连出炉。 “莫非有犬戎部落来袭?” “边境不稳?” “速回家中召集儿郎,准备皮甲武器!” 尚不知是否开战,晋阳上下已是风声鹤唳。无论男女老少都在摩拳擦掌,随时准备上阵厮杀。 智泽一行穿过城内,在智府门前下马。 “速去禀报大父和父亲,大兄有信送回。” 智泽将马鞭丢给仆从,亲自带着鹿巳入府,绕过影壁去往前厅。 仆人脚步匆匆,先一步找到智渊和智弘,向两人禀报城内消息。 父子俩对视一眼,当即放下手中事,令婢仆多移两盏灯,在房间内等候智泽将人带来。 “智陵行事素来稳妥,急匆匆派人送信,事情定然非同小可。” 父子俩说话时,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婢仆守在房门两侧,智泽率先入内,身后跟着两名健仆,合力搀扶踉踉跄跄的鹿巳。 “大父,父亲。” 智泽向智渊和智弘行礼,随即坐到一旁。 鹿巳伏身在地,口称有重要情报,请智渊挥退左右。 “此事机密。” 智渊允他所请,挥退婢仆并令人关闭房门,由智泽亲自守在门旁。 待到一切妥当,确信声音不会传入他人之耳,鹿巳方才讲起队伍遭遇,包括一路上被盗匪跟踪,在滦河旁遭到犬戎袭击,不落任何细节。 “郎君怀疑城内混入探子,府内恐也有间。” 鹿巳话音落地,室内陷入一片死寂。 智陵能想到的事情,智渊和智弘同样不会忽略,甚至会想得更加深远。 “日前智陵出城,盗匪一路跟随。后有犬戎在滦河凿船断桥,处处提前一步,恐消息早就走漏。” “间在府内。” 父子俩得出相同结论,不禁冷笑连连。 “灯下无光,自然难觅踪迹。多年打雁,终究被雁啄了眼。” 智渊取过两张铜牌,分别交给智弘和智泽。 铜牌上浮凸智氏图腾,铸有家主印信,能够封闭城池调动私兵,权威仅次于三军虎符。 “立即封城,不许任何人进出。” “关闭府邸,严查府内各院。” “彻夜巡城,疑者抓。” 智渊稍微停顿,旋即做出决断。 “无需再掩人耳目,之前留下的耳目尽数拿下。” “国君的耳目也抓?”智弘单手握拳放在腿上,身体不自觉前倾。 看到儿子空荡荡的袖管,智渊眼底浮现狠色,没有半分犹豫:“抓!” 退无可退,必须当机立断。 晋侯一再逼迫,十年来得寸进尺。智氏迫于无奈退守晋阳,同肃州虚与委蛇。如今公子珩归来,智氏无需再韬光养晦,也该撕去伪装,让晋国上下知晓猛虎未老,依旧能咆哮山林生撕熊豹! “父亲,我亲自去。”智弘腾地站起身,面颊因兴奋微微抖动。 “今夜抓捕之人一个不留。”智渊沉声道。 “诺!” 智弘转身离开,背影昂藏,多年来的沉郁一扫而空。 智泽落后一步,斟酌再三到底开口:“大父,这样做是否打草惊蛇?” “有惊吓才有震慑。” 智渊手抚长髯,岁月的痕迹烙印在脸上,双眸不见浑浊,盛载经验和智慧。 “鼠辈不惧仁德,恫吓才能令其丧胆。百句良言不敌一刀致命。晋国起于百乘,兴于三代晋侯,如今已是万乘之国。崛起靠的是强锋利刃,是血腥厮杀,更是强横和霸道。” 智渊声音低沉,目光锁定智泽,将他认定的国之根基灌输入对方的脑海,进一步深植入心。 “国君固然昏庸,早年不乏战功。公子珩欲取而代之,必要掌控军队。霸道者才能驾驭军中氏族,强横才能使三军畏服。” “公子珩的对手不是公子长,有狐氏更不值一提。拦他路者是国君。” 公子长,丽夫人,有狐氏。 看似赫赫扬扬风光无限,不过空中楼阁,一旦动摇支撑的立柱随时都会垮塌。 这根立柱就是晋侯。 “智泽,牢牢记住,智氏全族系于公子珩。以国君器量,不能胜必全族倾覆。想想路氏的下场,不要再瞻前顾后。身为智氏子,做你应为的一切,当断则断。” 最后一句颇富深意,令智泽全身一震。 他默默垂下头,心中天人交战,最终做出选择。 “大父,我定不让您失望。” 智泽双手交叠,面向智渊恭敬行礼。随即退出室内,点出数名健仆,没有去往前院,而是穿过三条回廊,来到家中女眷居住的后宅。 见他出现,廊下婢奴纷纷跪地。 智泽脚步不停,健仆紧跟在他身后。来到背西朝东的一间厢房前,智泽抬手推开房门。 室内有数名女眷,多为桃李年华,容貌或俏丽或清秀,气质有活泼亦有婉约,几人围着一块纵横划线的陶土板,正在玩博棋游戏。 房门打开,声响惊动几人。 女郎们抬头望去,见到背对火光的智泽,不由得都是一愣。 “兄长,这是怎么了?”一名女郎站起身,看到门外的情形,不禁满脸疑惑。 “府内有间。”智泽迈步走入室内,目光扫视众人,沉声道,“拿下娄氏女。” “郎君,我冤枉!”娄姬大惊失色,慌忙开口争辩。 智泽不为所动,健仆听命行事,上前抓住娄姬的双臂,按住她的肩膀,令她动弹不得。 女郎们纷纷站起身,静默立在一旁。面对眼前情形,无人贸然开口,更不会随意求情。 “娄姬,你祖上追随越侯,官至中大夫。越国内乱,娄氏分支,你这一支入晋,靠战功发迹,迄今已有五代。” 美人匍匐在脚下,哭得梨花带雨。智泽却不为所动,继续道:“入晋后,你族男子入下军,智氏优抚从不薄待。然你父兄贪心不足,见智氏衰落,竟暗中投靠有狐氏,借你同我姊妹交好往来府内刺探情报,秘密传递消息。” 娄姬心知大势已去,不再伪装挣扎。她脸上犹挂着泪痕,缓慢仰起头,隔着泪光看向智泽,忽然牵起一抹笑容。 “郎君,我输了。” 成王败寇。 为了家族,她做了能做的一切。 既从家主之命,自当尽心竭力。如今事情败露,注定会死,没什么可埋怨。 偿还家族之恩,一命相抵,她自由了。 娄姬被押下去,女眷们惊魂未定,大多脸色苍白。 智泽没有多言,留下几名护卫,转身就要离开。 “兄长。”智桃出声叫住他,“如要捕间,我和阿姊可以相助。” “大父之意,暂无需你们参与其中。安心留在这里,有事我会遣人来告。”智泽简短叮嘱几句,随即快步走出房门。 目送他的背影,智桃缓慢收敛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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