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太夫人皱眉,心知再问不出更多,越过侍人走向殿门。 大殿内矗立数十盏宫灯,火光通明。 水声持续沸腾,空气中弥漫着苦涩的药味。 屏风被移开,原地摆设熬药的器具和沐浴的大桶。两名药童守在炉前,轮换端起熬煮的药汤倒入木桶。 “加水。” 在医的指挥下,侍人提来热水,一瓮接一瓮倒入桶内。 医打开药箱取出陶瓶,拨开瓶塞,翻转瓶口,将里面的药汁一股脑混合入药汤,随后探手在桶内搅动。 随着他的动作,大量白汽盘旋蒸腾,在殿内扩散,苦涩的味道愈发浓重。 脚步声惊动众人,侍人和婢女陆续抬起头,见到走进殿门的一行人,立即放下手头事伏身行礼。 医收回手臂放下衣袖,向国太夫人叠手,正准备开口,就听对方道:“免。君侯如何?” “禀国太夫人,君上猝然发病,药不入口,唯有汤蒸以驱病症。”医斟酌两秒,继续说道,“仆斗胆请召祝和巫,为君上祈福禳灾。” 国太夫人神情微变,沉重之色转瞬即逝,很快又恢复正常。 “祭祀尚未结束,祝不得归。全力诊治君侯,良药尽可用。” “诺。” 参透国太夫人的态度,医没有多言,回身召起侍人,令其将晋侯抬出床榻放入桶中。 “每隔一刻替换汤药和热水。” 医在木桶旁看守,药童继续熬煮汤药,热得满头热汗。 侍人在殿内来回穿梭,不断送上装满的水瓮。婢女展开干净的布巾,为晋侯擦拭额头、脸颊和脖颈。 缪良朝左右使了个眼色,马上有侍人搬来木榻。 国太夫人不肯落座,她静静站在原地,脊背挺直,眼睛一眨不眨。 连续换过数次汤药,晋侯的脸色由白转红,身体渐渐恢复知觉,却始终没有苏醒的迹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众人屏息凝神,甚至不敢大声喘气。 气氛紧张,殿内静得异样,水流动的声响都格外清晰。 医频繁为晋侯诊脉,手指在他的头颅、脖颈和背部按压,仔细查看他的状况。 汤蒸有一定效果,但何时能让晋侯醒来,医实在没有把握。 殿外传来号角声,鼓声变得急促,某一刻戛然而止。 礼乐声告一段落,巨大的烟柱在城外腾起,顶端触碰云层,宫廷内也能看得清清楚楚。 烟柱逐渐稀薄,云层变换形状,风中传来巫的念诵声。 声音时而高亢激越,时而低沉婉转,伴随着鸟兽的鸣叫嘶吼,将晋人的声音传达天地,在仪式中沟通鬼神。 轰! 巨响声震撼寰宇,十座篝火烧成焦炭,同一时间轰然倒塌。 牺牲尽被火焰吞噬,皮毛不存,白骨焚化变得焦黑。残存的骨架在热浪中断裂,碎末膨胀,爆成大团粉尘。 渐渐地,号角声也停了。 天地间一片寂静,唯有烟尘飘渺,缠裹着焚烧后的味道随风扬洒,良久不散。 “祭祀已毕。” 国太夫人走向晋侯,距离一步停住。垂眸看向他,声音低沉:“君侯,你该清醒了。” 未知是汤药发挥效力,亦或是被国太夫人一语惊醒,晋侯缓慢睁开双眼,短暂的迷茫之后,神智回转,目光变得阴沉。 “母亲,逆子害我。” 晋侯声音沙哑,疾言厉色,更添几分凶狠。 “他胆敢害我!” 怒意瞬间上涌,晋侯猛地转头看向医,徒手扣住他的脖子,手指用力攥紧,咬牙切齿道:“是你给了逆子药方,你背叛寡人!” 医喉咙剧痛呼吸不畅,面对暴怒的晋侯却不敢挣扎,脸庞逐渐变色。 “君侯,你仍未清醒。”国太夫人皱眉出声。 侍人婢女毛发皆竖,恨不能逃出殿外。 缪良弯腰走上前,两指搭上晋侯的肘弯谨慎施力,口中道:“君上,您刚醒来,动怒伤身。” 晋侯被迫松手,医摔落在地,双手捂住脖子,控制不住连连咳嗽。撞见晋侯狰狞的面孔,医马上捂住嘴,胸腔刺痛也不敢再发出声音。 “君侯,戒躁戒怒,多想想先君的话。”国太夫人提点道。自晋侯执掌大权,她少见这般语重心长。 “母亲,您不问我晕倒之事,果真要扶持逆子?”晋侯显然听不进去。 国太夫人深深叹息。 该说的已经说了,晋侯油盐不进,神鬼也是无法。 深深看了晋侯一眼,国太夫人收回目光。短暂的心软之后,她的神情恢复漠然。 “来人,传我旨意。” 殿内的侍人婢女俯身听命,殿外的婢仆也恭敬聆听。 “国君遇疾,需在殿内休养,罢朝五日。此间政事不决送南殿,军事不决交公子珩同卿大夫共议。” 语毕,国太夫人转身离殿。 即将走出殿门时,晋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母亲,你要夺我权柄,当初何必还政。” 脚步顿时停住。 红裙恍如烈火,镶在金簪上的珍珠泛起白光。 国太夫人缓慢侧首,以一种从未有过的眼光看向晋侯。在对方以为她要辩解或是开口斥责时,她又收回视线,仅是云淡风轻道:“君侯这般想,我也无法。” 话音落地,裙摆旋舞,长袖振动,脚步声轻盈远去,直至再不可闻。 侍人不敢违命,迅速出宫传达国太夫人旨意。 晋侯怒火攻心,猛一捶床榻,眼前陡然发黑,再度晕了过去。 侍人和婢女魂飞魄散,生怕晋侯病情加重。 医从地上爬起身,脖子上覆盖指掐的淤青。他未如众人一般慌张,而是不紧不慢地打开药箱,倒出曾给晋侯服用的药丸,捏开晋侯的下巴,熟练给他喂服下去。 缪良驻足殿门前,看到医的举动,眸光微闪。 他轻咳一声,医动作微僵,随后若无其事的看过来,在缪良的示意下走出殿外。 “国太夫人旨意,国君病重妄言,不可传出宫廷。君上调养时日,你留在宫内。” “诺。”医恭敬领命。 “君上的药方理应无人知晓。”缪良审视面前的医,窥出几分端倪,却无意继续追究。 国太夫人留下他即是表明态度。 国君无道,行事日渐疯癫,同早年判若两人。国太夫人失望透顶,哪怕真是公子珩动手,她也不会改变选择。 听出缪良的弦外之音,医郑重应是,神情未见变化,表现得无懈可击。 彼时,祭祀的队伍返回城内,氏族各自归家,林珩驾车直驱宫门。 公子原等人告辞回府,年幼的公子和女公子跟在林珩车后,行进间拉开一段距离,显然对他充满敬畏。 抵达宫门前,马奴拉住缰绳,玄鸟车停住。 等候许久的侍人立刻迎上前,传国太夫人旨意,请公子珩前往南殿。 林珩作势扫一眼身上,发现外袍沾染烟气,当即说道:“你去回国太夫人,我稍后便至。” “诺。” 侍人行礼后转身,一路小跑前往南殿。 林珩在宫门前下车,快步返回林华殿。 直至他的背影远去,年幼的公子和女公子才敢出声。彼此间对视一眼,全无往日的精神,看上去有些萎靡,既因疲惫也有惊吓。 今日之后再提起公子珩,他们都会下意识绷紧神经,畏惧感挥之不去。 林华殿内,马桂和马塘正在说话。 许放不在宫内。奉林珩命令,他乔装改扮离开肃州城,率领一队人奔赴临桓城,祭祀开始前就已出发。 林珩行至殿前,马桂和马塘停止交谈,一同起身迎上前。 “公子,城内已布置妥当。流言牵涉到费氏,是否要提前告知勋旧?”马桂接住林珩取下的玉饰,开口道。 “不急。”林珩拔出发簪,抬手摘下玉冠,“陶氏同我有约定,见面再言。” “诺。” “公子,临桓城内有千名国人,消息一旦传开,势必会引发混乱。”马塘捧起玉冠,指出事成后的隐患。 “乱才好。”林珩微微一笑,转身绕过屏风。 紫苏展开新的外袍,茯苓膝行为他解开腰带。 林珩转身展开双臂,悬于腰间的玉饰轻撞摇曳,刺绣的玄鸟覆在袖摆,隐隐浮动金光。 “高祖立法,临桓城轻赋。一旦封给氏族,法将不存。” 临桓城是历代世子封地,也是安置有功国人之地。他们随国君征战,是守护晋室的坚实力量,最为忠心耿耿。 晋侯拿出临桓城未必昏聩透顶,而是料定费氏不敢接。目的既是为求药试探逼迫,也为在林珩和勋旧之间埋下一根刺。 所谓猜忌之心。 晋侯深谙此道,运用起来驾轻就熟。 “此事注定不成,但不该匿于宫中,总该让天下人知晓。” 猜出晋侯的目的,林珩决意顺势而为,打乱对方的步骤,让其自食苦果。 “我在上京时,曾见过国人围攻贵族。” 林珩走出屏风,行至殿门前,沐浴在斜阳之下,发上玉簪浮起微光。 “其势淘淘,堪比洪流。” 林珩袖起双臂,眸光流转,眼波含笑。 父君,您将如何应对? 氏族又会如何选择? 汹涌浪潮将起,上京会作何反应? 笑意映入眼底,黑瞳恍似琉璃。 黑衣公子面带浅笑,踏着光影穿过廊下,几步迈下台阶,施施然向南殿行去。
第三十五章 殿内烛光摇曳。 铜炉中升起袅袅轻烟,香气弥漫在空气中,浸染漆金屏风。烟气萦绕,繁花似锦,大朵的牡丹栩栩如生。 国太夫人坐在榻前,面前设一铜镜。镜面光滑,清晰映出她的面容。 两名婢女手捧妆盒,一左一右立在她身侧。 另有一人跪在她身后,轻巧抽出发间的长簪,熟练解散高髻。 秀发如云,瀑布般流淌。 婢女拿起发梳,单手捧起一缕发。梳齿刚刚顺过发根,动作忽地一顿。 “怎么了?” 国太夫人察觉到婢女的异样,单手挽过长发,看到发间掺杂的银丝,神情微怔。良久才叹息一声:“果真是老了。” 脚步声在殿外响起,缪良从正殿归来,中途遇到奉召前来的公子珩,两人结伴同行。 侍人入内禀报,国太夫人扣下铜镜,起身走出屏风,任由长发披在身后。 “见过大母。” 林珩入殿叠手行礼,被叫起后登上台阶,在国太夫人下首落座。 “近一些。” 国太夫人向他招手,示意他坐到身旁。其后看向缪良,询问道:“事情办好了?” “回国太夫人,旨意宣于城内,九卿皆领命。”缪良半垂目光,毕恭毕敬答道。 “好,你先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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