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卒举目眺望,认出骑士身上的皮甲,立即吹响号角。 苍凉的号角声刺穿晨曦,早起的城民陆续驻足,就见有一伍城卒从城头飞奔而下,手持长矛迎向城外。另有一人奔向城内,观其方向应是去城东,氏族聚集之地。 “有飞骑。” “黑甲双矛,是智氏私兵。” 议论声中,骑士在城门前下马,向城卒亮明身份:“奉公子珩之命,送信下军将府上。” 城卒查验过两人身份,确认无误,分左右让开道路。 两名骑士飞身跃上马背,双手猛一拉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嘶鸣一声,撒开四蹄驰过门楼。 城内布局严整,两条主干道贯穿东西南北,在城市中心交汇。另有数条街道向外辐射,连通里巷街坊,四通八达。 通往城东的道路铺设青石,能容四马并行。 两名骑士挥动马鞭,一前一后飞驰而过,带走路旁行人的目光,背影消失在长街尽头。 智氏府上,智弘接到消息,立即去见智渊。 十年前一场大战,晋阳城遭遇围攻,援兵迟迟不至,智氏损失惨重。智弘的两个兄弟战死,他损失一臂,再难舞起重枪。 智渊窥破阴谋,奈何回天乏力。 外有强敌内有奸细,他还曾遭遇刺客,虽然勉强击退来敌,家族实力却一落千丈。幸亏有陶氏等旧氏族为盟友,否则下军军权都难保住。 十年时间,智渊殚精竭虑,须发皆白。智氏同国君达成默契,家族退出肃州,困守晋阳。然而,随着有狐氏虎视眈眈,公子长步步紧逼,这种平衡迟早被打破。 “父亲,公子珩归国!” 智弘急匆匆走进室内,单手抓着绢布,脸上洋溢兴奋之色。 智渊坐在案后,身着黑袍,满头银发束在冠中,梳理得一丝不苟。三滤长髯飘在胸前,一双浓眉深锁,抬手示意智弘稍安勿躁,接过他手中的绢布细读。 绢布展开不过两个巴掌,寥寥几行字,令他神情变了数变。 “国君竟狠心如此!” 砰地一声,智渊握拳捶在案上,胸中燃起怒火,眼中透出杀意。 智弘探身向前,压低声音道:“父亲,君上不仁不义,全不顾智氏之功。他宠爱丽夫人,偏爱公子长,更派人截杀公子珩,不能再任他肆意妄为!” 智渊再看绢上文字,尤其是最后一行,目光闪烁,陷入短暂沉思。 “公子欲知君上诸夫人,以备重礼。”有力的手指敲击桌面,智渊询问儿子,“你以为如何?” “君上独宠丽夫人,若要效华阳君之事,恐不能行。”智弘迅速反应之后,回答道。 华阳君是奚国公子,也曾往上京为质。他暗中贿赂奚侯宠妾,顺利被迎回国,登上世子位。 “事情未必如此简单。”智渊将来信放到一旁,打开桌旁木箱,取出数枚竹简推到智弘面前,示意他来执笔,“我说,你来记。” 智弘虽有疑惑,见父亲无意多言,到底移至桌前,拿起一旁的毛笔。 “丽夫人独宠,出身有狐氏,一子长。 宣夫人出身雍氏,一女乐。 兰夫人出身娄氏,曾得一子,殇。 嫣夫人出身田氏,无所出。” 智弘提笔记录,落下最后一字后蘸取墨汁,却不见智渊再言。 “父亲?” “足够了。”智渊取过竹简浏览,确认无误后还给智弘,“安排人手送往公子处。开库房备彩宝珠玉,绢帛丝绸,想必用得上。” “诺。” 智弘拿起竹简,起身退出室外。 穿过廊下时,一阵风吹过,带来些许凉意。 他停下脚步,驻足望向庭院,目视枯叶飘落枝头,脑中灵光闪现,当即有所顿悟。 内宫前朝不可分。 智渊点出几人,除丽夫人之外都出身旧氏族,同以有狐氏为首的新氏族矛盾不小,数次针锋相对,却因晋侯偏帮败下阵来。 “结交卿大夫势必引君上猜忌弹压。礼待庶母则无可非议,合情合理。” 通过赠礼也可向几位夫人背后的家族展现态度。 公子长登位,旧氏族更会遭到排挤,权势迟早被瓜分殆尽。公子珩身为嫡子,主动释放善意,孰轻孰重,如何选择,答案分明摆在面前。 “公子聪慧。”智弘感叹一声,顿觉畅快许多。 未知何时,智渊也走到廊下,同他并肩而立,沉声道:“公子珩幼年往上京为质,艰难不必赘言。归国途中连续遭遇刺杀,可谓险象环生。若无智慧,如何平安?” “父亲,是我愚钝。”智弘退后半步,表情中浮现惭色。 智渊手抚长须,昂藏身躯挺直,似猛虎欲再啸山林。 苦等许久的机会终于来临。 经年的沉寂之后,智氏也该脱出藩篱重归权力中心。 “送信人仔细安排,另择甲士百人,前去护卫公子。” “诺。” “让智陵同行。”智渊又道,“先成刺杀公子,事同谋反。先氏依附有狐氏多年,甘为走犬,理应坐实罪状送其一程。” 听到先氏之名,智弘下意识按住断臂。回忆起十年前的背叛,他不禁冷笑,眼底凝出杀意。 兄长的死,他的断臂,还有族中儿郎的性命,事到如今也该算一算了。 父子俩商定,智弘亲自安排。 智陵和智泽被召至父亲面前,各自得令,一人随甲士出发去见林珩,当面送出竹简,另一人帮忙调拨物资人手。 两名骑士入城半日,简单用过食水,又一次策马出发。 和来时不同,两人身后跟随一支数百人的队伍。甲士队列森严,手持长矛林立。运送珍宝绢绸的马车排成长龙,追随骑士出城,一路向预定地点行去。 大雨已经停歇,暴涨的河水却迟迟不退。 滦河上游,林珩一行进入边城。 城墙遭遇火焚,墙头漆黑一片。部分女墙出现裂痕,滚落烧焦的土块。城内建筑大多完好,仅有靠近城墙的房屋被烧毁屋顶,简单修缮之后仍能居住。 县大夫先成已死,县中主簿请缨梳理城内,重建城中秩序。 在先成的压制下,主簿本领难以施展。如今得到机会,展现出的能力令人侧目。调拨人手、统计物资、修缮房屋,桩桩件件安排得井然有序,才能非同一般。 林珩要搜集先氏罪状,城民不敢告,主簿主动接过此事。不过一日时间,记录的竹简就堆成小山。 “陶荣,陶氏旁支?”见识到此人能力,林珩心生招揽之意。 陶荣被召唤前来,心中早有准备。听到林珩的问话,他不慌不忙,应对得体:“禀公子,荣祖为陶氏庶子,分支后移至边城。此地本属我族,后被有狐氏强夺,交给先氏掌管。” “既为强夺,先氏为何用你?”林珩直言不讳。 “先成此人志大才疏,赴任后横征暴敛引发民乱。为消弭祸乱稳定城内,他不得不用我。”陶荣一派坦然,没有任何隐瞒。 “民乱同你有关?”林珩抓住重点。 “推波助澜而已。”陶荣笑道。 林珩凝视陶荣,正打算继续,突然开始咳嗽,一声接着一声,喘气声逐渐急促,脸颊微微变色,更添一抹病态。 “公子,城内有医。”陶荣吃了一惊,情急之下站起身,就要冲出室外。 “无妨,旧疾罢了。”林珩拦住陶荣,单手托起杯盏,仰头饮尽盏中茶汤,总算压下了喉咙间的痒意。 陶荣回到原位,心中存疑,却识趣地没有开口。 “君大才,珩甚歆羡。此番归国危机重重,君可愿助我?”林珩在城内停留的时间不多,没余地拐弯抹角,索性开门见山。 此言正中陶荣下怀。他没有片刻犹豫,整理冠帽后稽首,正色道:“蒙公子不弃,荣愿追随公子,为公子鹰犬!” 公子珩体弱,不得国君喜爱,那又如何? 为质多年平安归来,更得天子赐官爵,足见能力卓绝。 忆起先成伏诛的经过,更坚定陶荣的决心。 困顿小城非他所愿。有幸得公子珩赏识,他能够一展长才,为家族开辟新路,足矣。
第四章 陶荣不仅有才,更加务实。接受林珩招揽当日,他便送上一份大礼。 “公子,留意脚下。” 陶荣手持火把穿过廊下,挥退两侧婢仆,亲自为林珩引路。 “边城虽小,辖地有山,山下有矿。矿虽小,产铜能造兵器。先成任县大夫数年,敛财无数,遣私兵开矿。山中聚集奴隶数百,不得出矿洞,半数已成骸骨。” 陶荣家族在边城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势力盘根错节。谨慎安排耳目,先成所为不是秘密。 有狐氏强横,先氏狐假虎威,夺取边城即为挑衅旧氏族,试探对手底线,更为抢占铜矿,大量冶炼铜器铸造兵刃。 “肃州可知此事?” 火光在风中摇曳,蹿升的黑烟盘绕向上,似一条黑龙缠裹炙热的橘红。 “不知。”陶荣脚步微顿,瞳孔映出焰光,“氏族有私兵,必囤兵器。荣祖虽已分支,终归出自陶氏,上禀矿藏稀少,数年采尽,先君不追究,今上亦不好再问。” “矿藏稀少?”林珩双手袖在身前,目光低垂。果真是贫矿,有狐氏会盯上?先氏八成是幌子,铸造的兵器到底归谁,不免要打上问号。 料到林珩会有此问,陶荣微微一笑,意味深长道:“真相如何,公子当眼见为实。” 说话间,两人来到走廊尽头,一面不起眼的石墙前。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伍甲士行至廊下。 甲士身形彪悍,皆是林珩随扈,护卫他从上京返回晋国,连续挫败行刺截杀。 见到来人,陶荣表情不变,请林珩退后一步,转身将火把插到墙上。 墙砖雕刻花纹,中心处是凿开的凹槽。火把嵌入之后,陶荣继续在墙面敲击,确认声音高低,找到特定的砖块,谨慎向内推动。 吱嘎声响起,机关启动,石墙缓慢内转,现出一条黝黑的通道。 “这条暗道通向地库,库内藏有大量兵器,能武装三甲强兵。”陶荣取下火把,照亮脚下的台阶,对林珩说道。 晋国兵制,五人一伍,两伍一火,五火为甲。 强兵不同于寻常步卒,必然全甲,佩马或战车,个个勇猛善战。例如智氏的双矛兵,陶氏的刀兵,有狐氏的弓兵。 三甲强兵已经是一个小氏族的武装力量,无论如何不容小觑。 抢夺矿山,暗中大量铸造兵器,先成意欲何为? 亦或是有狐氏想做什么? “公子,请随我来。”陶荣的声音响起,打断林珩的思绪。 夜凉如水,月辉洒入回廊,同火光相映,照亮林珩双眼。冷辉随长袍上的金线起舞,长袖振动,刺绣云纹的衣带流淌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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