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是一天的开始,同时也是前一天结束。 宅邸的灯总是彻夜亮着,舒不知道是事务太多,还是没有睡意,或者二者兼有。只有临近清晨是他哥才会短暂地休息一下。舒回去的脚步总是很轻,虽然他不会吵到任何人。 有时他哥清晨才回,那通常是艳遇之后。和他哥上床的好处很多,精明男女什么都可以交易,用欲望交换爱,用贪婪交换利益,用暴虐交换空虚,或者只是想打发时间。但他哥依然坚持着不带人回来的铁律。所以那些床伴的美艳形象,只存在于舒的想象中。 * 未来星际世界的教众们也试图联系他,建议他直接穿越离开。只要不再这条世界线,他还可以恢复正向的时间,没必要做一个倒带的幽灵。 舒想了想,没有答应,说顺其自然吧。 中间他又跳过了一次时间间隔,那应该是是他第一次被魔王忧算计,故意放回了一段时间。再之前就是他第一次失踪。不知不觉,他的幽灵身体也从8岁长到18岁。 第一次失踪大约有五年,他哥这段时间很不平静,竭尽所能地找他,几乎把这个城市和国家翻了个底朝天。 舒静静站在边上,听他哥在那些努力了但是没有结果的倒霉人身上泄愤。有时候他也想开口说一声,嘿,哥,其实我就在这呢。我一直看着呢。别太生气,生气伤身体。 可是当他想要张开嘴,才意识到已经太久没有说过话。他不知道他的喉咙在哪儿,也不知道从哪个地方能出气。 这一次舒大约真的有些难过。这天他没有跟着他哥回家,找了个天桥坐了一晚。 风吹在身上,衣衫摆动而不觉得冷。原来不睡觉也没用很大区别。困和醒,只是很久以前的感觉,和现在的错觉。 命运总是不平均。魔王忧召唤了许多个世界的舒来玩弄,而他哥只有不太聪明的一个,丢了,找也找不到,看也看不见。 * 8岁舒在启动时空转换给他哥之前还有些时间,去了他之前那个藏着日记的卫生间。 原本他觉得日记不看也没关系,但是看过之后心情就有点乱。至少他现在还没有这个心理准备,接受这种事实。 他才知道,上一次他难得回到这个世界,却撞破了他哥半夜对他的照片自慰,还强迫了他一整夜。他的笔迹涂涂改改,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描述词汇。 或许是心态上的犹豫,变成彻底的逃避。他哥将以年轻十年的健康身体,在没有他的时间线上醒来。这一对兄弟,在临近相认的时刻彻底背道而驰,永无交集。 而且他们每次的最后对话,都弄得很不愉快。 * 舒这几天没回家,慢慢走去了郊外的露营地。 这个地方有一个风景,是游戏里的著名采景地。曾经27岁的舒和网友约好了,周末要在这里露营。 当时舒和他哥打报告的时候,心里有点忐忑。他长这么大,除非学校集体活动,否则他哥根本不同意他在外面留宿。甚至连军训也让医生开了个假条,给他避过去。 舒长这么大,从来没和朋友们一起出去旅行过。他哥虽然总是许诺带他出去,但他哥是个大忙人,舒不忍心打扰。 其实他也不是一定要去哪里游玩,也不需要去多好的地方。他只是偶尔想看看热闹。 这样他自己的人生无聊一点,也没有关系。 你都快三十了,你哥怎么还管着你。熟悉的网友吐槽。就住一晚,有什么大不了。而且也没最后决定呢,看时间。 舒受到鼓舞,就屁颠屁颠跑去跟哥说。本来他哥只是问了问地点。舒知无不答,只是把可能过夜这事儿给糊弄过去了。 临到出发前一周,他哥不知道查了些什么,掌握了他们的全部行程,组员还有男有女,勃然大怒。 舒一开始有点心虚,想跟他哥道歉。哪怕不去都行。但是他哥真动了气,说他联合外人骗亲哥。 舒从来什么都听他哥的,十几岁的时候都没叛逆过,不知道为什么快三十,反而憋出点脾气。但他是真的不明白他哥为什么这么生气。 他说,哥,这不是什么大事,我成年很久了。 他哥叼着烟,像是被蛰伏的针刺了下。行啊。翅膀硬了。 舒被他哥养了这么多年,实话说,比普通父母养得还好还久。他没打算跟他哥硬杠,但也不太想屈服。 然后当晚,他得知他们整个团的的行程都被迫取消了。全是他哥的手笔。 舒其实也不是一定要去。但是这事连累朋友,他非常愧疚,一个个去道歉。 那些朋友也言辞闪烁。本来荤素无忌的小群,突然文明礼貌了起来。太礼貌了,话就说不上几句,也再没能见上面。 舒不知道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可是细想,他的生活就是在这么一个怪圈里。所有的人,除了他哥,都会因为种种原因和他生疏。 他一直自我安慰,这只是时间问题。 接下来几天,舒都躲着他哥,或者只是匆匆打个招呼,就跑去上班。有时宁可在单位磨洋工,也不想早回家。 他哥也知道他翻不出五指山,并不当回事。而且因为忙碌,他哥回家的世界每天都晚,也顾不上他这边的置气。 那个午后阳光很好。其他同事都出去聚餐了。舒趴在自己的工位,从窗口望出去。 树叶逐渐茂密,大概夏天要到了。 树木背后是几栋楼的尖顶,然后是一片高档住宅,再往后是什么?是山吗?是有名字的山么? 他歪着视线,一直到无法辨认,也没有站起来或者找一找地图。知道了又怎样,那些地方总有一个遥远的尽头。 到达不了的尽头。 恍惚中他大概睡着了,梦中有一阵阵单调的潮声,像是海浪。 那是时空引力扭转他余生的波段。 * 现在这个景点没有多少人,也就称不上景点。 弟弟神秘失踪后,他哥查遍了所有他可能造访的地方。尤其这个片山,每个草垛河沟都探过,几遍没有找到人,还留下了看守驻扎。一旦有情况就立刻汇报。 舒在山头吹了一会儿风,看了看传说中游戏里取景过的风景。 几个搜查队在他身边经过,相互摇头。“没有,没看到少爷的踪迹。” 风吹得冷了,随便跟着人,就有路下山。 凡事有因有果,有始有终。有去,就有来。 舒现在逐渐理解他哥的挣扎。那种难以靠近,也难以解释的苦闷永远见不得光,也瞒不过眼。或许也是隔着时间,舒才能够无碍地旁观。 就这样离开,也不见得是坏事。 * 阳光升起来的时候,舒又听见了海浪的声音。 现在他知道,那是从时间尽头传来的回响,催促他将要启程。 他忽然意识到,这就是他第一次被魔王忧召唤的那天。之后就该是顺时针的舒出现的世界,而逆时针的自己不该继续存在。 他盲目地走了两圈,忽然奔跑起来。 奔跑过上升的暮色,倒退的车辆,和开开合合的门。 在最繁华的地段,他跟着下班的人钻进电梯,电梯一层层上升,到组织最高层。 下班的人也回到办公室,相互挥手作别。 舒过去很少露面,经过五年的飘荡,他已经非常熟悉这栋大厦的结构,就像知道了那些人心底的执迷。 绕过总助秘书的办公室,他顺手拿了一封信件,然后去他哥的办公室,过去他偶尔也会给他哥送信。 几天没好好见面,他哥的心情看起来并不怎么好,此刻在转椅上,俯瞰落地的窗景。 舒缩缩肩膀,给自己鼓气。再怎么样,这是他亲哥。 再怎么样,这是最后一次。 有人挨了骂出来,他趁机从虚掩的门溜进去。 他哥的办公室简约又奢华,所有设计都是理想的形状或光带,动机都完美隐藏。舒左右看看,在朝内的架子上,看到了自己和哥哥的合影。 舒心里忽然有了个念头。他转身去捞合影。但相框太高级,他转了几下,也没能成功。 “舒?” 舒抖了抖,一开始他以为有人在敲门。直到海浪声越来越大,他看见自己的手指,隐约变得透明,又有了投影。 他慌忙转身,听见座椅响动,然后他哥的声音传来。“你在那里?” 可能是时间到了,穿越通路正在打开,舒的影子在一瞬间与现实交叠。 二十岁的逆向的舒在最后一刻,重新进入了忧忧的视线。 舒忽然意识到,从他哥的时间线来看,自己应该正在消失。 这时候他哥还未经历他的失踪,还是在和他怄气。只有舒知道,哥哥即将面临什么。 五年,八年,十年。穿过未来抵达过去。深夜打一个电话,飞机在原地喷气等待。 他哥最后一句话是“这里的事已经和你没有关系”。 他无言以对,最后一句话是“我走了”。 他们谁都没有说再见。 时间又将他拨回这一天。有一瞬间他脑中一片空白,然后冒出很多没来得及说的话。可是一切都来不及。海浪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想不到,原来在这一天离开一次后,他还可以再一次离开。 命运再度施给他们的相见,也是告别。 他走了两步,放下信件,对惊诧的忧忧问,哥,你想我么? 最后的“么”他说得非常轻。他知道从对方的时间,听到的,将是一句反话。 屋顶后面依然有屋顶,山外依然有落日。只是从这里离开,没有哪个宇宙会有人藏着他的照片,不敢念他的名字。 兄弟是他们的开始,也是注定的结局。 他以为会落眼泪,最终却露出微笑,摆了摆手。 多巧,招手和告别竟然是同一个动作。 不论什么时候,还是笑着更好一些。 * 忧忧知道这几天,弟弟在冷战。 他知道自己的做法毫无道理,但他已经忍了很久,所以更难控制脾气。或许用不了多久,他们必将碰撞出一个无可挽回的局面。 可是今天早上出门舒也没有和他说话,他倍加心烦意乱。 时间就这样混乱地流到下午。 他走了一会儿神,突然听到一阵古怪的动静。转过身去,却看到了本该在单位摸鱼工作的弟弟。 这个弟弟似乎有些不一样,好像罩着一道特殊的光晕,看起来也比平日年轻。 “你怎么在这里?” 弟弟向他招了招手,露出毫无芥蒂的微笑。不知道为什么,忧忧忽然觉得心里涌出一种酸楚。 他知道弟弟永远不会记恨他。可是那年轻的微笑里凝结着一种永恒的伤感,并不是28岁顺风顺水的舒该有的感伤。 “我想你,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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