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舒年见过方砚知独自一人坐在屋外对着月亮出神,浅淡月光不堪重负般落在他的身上,仿若凝出了厚厚一层霜。 即使他的神情极力掩饰,面对问询时总是笑着说自己没事,但是浑身上下那股难以掩盖的落寞气质,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种一触即散的飘渺感。 沈舒年不知道方砚知之前是个怎么样的人,也不知道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这种格格不入的孤寂感,却是实打实地触动到了他的心。 再加上方砚知一直追求的所谓松烟墨,制作方法复杂多变不说,材料还昂贵难寻,还有可能因为一点纰漏就功亏一篑。这种百害而无一益的亏本买卖,沈舒年无法理解,为何方砚知热衷于此。甚至愿意为了这一点希望,拿出自己半个家底。 这样的困惑逐渐让沈舒年对方砚知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原本他只是打算留下帮忙,权当局外人。休养生息的同时与外界联络,找到回去的方法,就当报答他的救命之恩。 而现在,沈舒年是真真切切地参与其中,从旁观者变成了入局人。他目睹了方砚知对墨块狂热的期冀,日日夜夜他对材料的细心看顾以及精挑细选,沈舒年都看在眼里。他不禁去想,这样一番折腾下来,方砚知最后到底能做出个什么名堂来。 方砚知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看向窗外的目光悠远又绵长。穿越到这个陌生朝代已经快半个月了。这半个月内,为了不让其他熟悉原主的人察觉异样,惹出不必要的麻烦,他每天都在刻意避开人群,独来独往地做自己的事情。 阿飞是个好人,也是方砚知来到这个世界上第一个对他施加善意的陌生人。他热情淳朴,笑起来有种劳动人民独有的憨厚感和亲切感,对方砚知很好。 可是越好,方砚知就越感到惴惴不安。 天上一轮孤月皎洁,他有时会妄自菲薄,觉得自己这个不速之客鸠占鹊巢。阿飞对他的一举一动都是建立在,他以为方砚知就是原主的基础上的。这样的认知让方砚知好长一段时间不敢见到阿飞,生怕他眼中热情会刺伤他的心。 直到他在松山之上,鸟语花香之中,捡到了昏倒路边,还把他绊了一脚的沈舒年。 救命恩人这个身份,让方砚知有了能够将人绑在自己身边的正当理由。也是因为沈舒年的缘故,让方砚知知道,自己还不是一个已经丧失理智了的行尸走肉。 陌生环境之下,望着天边明月高悬,方砚知思乡心切。他不知道家中爸妈和师父是否会因为他的不告而别黯然神伤。 穿越至今,他家徒四壁负债累累,浑身上下没几件值钱玩意儿。债主威胁恐吓历历在目,刀刃贴住肌肤时冰冷的触感仍旧触手可及。 这些都让方砚知有时候也会恍惚失神,怀疑记忆中那些繁华都市的灯红酒绿,富人之间一掷千金纸醉金迷,是否都是一场荒唐绮梦。 沈舒年的到来,让方砚知无法排遣的苦闷情绪有了一个突破口,萍水相逢即是缘分,互不认识,也无需在他面前装模作样,省了方砚知勤勤恳恳维持原主人设的心。 罢了,方砚知想。与其将苦闷一直藏在心里,不如半真半假地告知沈舒年听,不然这俗世偌大,怕是无半个知心人。 “不知道你会不会相信,但是我家祖祖辈辈从小到大,都是做制墨生意的。笔墨纸砚这些东西,在少时陪伴我的时光,甚至一度超过了我父母。” 方砚知嘴角微微一扬,眼底闪过一丝无奈神色,仿佛在笑,又好像是沈舒年恍惚之间的错觉。 他听到方砚知缓缓开口,面色幽怨:“这是一种家族传承,如果一切正常发展下去,我也会和父母,师父一样,当个制墨人,再收三两徒弟,把这门手艺教给更多的人。” “说来惭愧,发生了一点意外。我现在债台高筑,生怕债主带着他的打手一个咔嚓,把我小命收走。” 说到此处,方砚知摸了摸鼻子,尴尬地撇开了目光,不敢去看沈舒年脸上的戏谑:“我又不会种地,养鸡养鸭又有些洁癖,就算去给人写字,一时半会儿也凑不到足够银钱。” 没等方砚知把话说完,沈舒年就猜到了他的话语,把后半句给他补齐了:“所以你就借松山之便,捡起你的祖传手艺,换取银两。” “没错。” 沈舒年看着方砚知,眼笑眉舒,窗外洒落一片日光,落在他的身上:“那你就尽管去做吧,我帮你兜着底。就当我存了私心,也想瞧瞧你这家族传承,到底是何方神圣。”
第7章 日头毒辣,仿佛能看见漂浮雾气。方砚知本不想让沈舒年跟着自己出来奔波,然而沈舒年倒是个倔脾气,说什么也要和他一同去长安镇。 桐油虽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是安庆村多以种田为生,村民世世代代靠山吃山,却多是松树,没有桐树。所以桐油只能到长安镇上买,小摊小贩聚集于此,各种物品琳琅满目,正好可以填补制墨时的材料空缺。 这太阳晒得方砚知眼前发昏,他揉着太阳穴,缓解日晒带来的阵阵头晕。 “怎么就不愿意在家里待着,等我回来呢?这天这么热,你要是中暑了,我可管不了你。” 听到方砚知的抱怨,沈舒年笑了一声,没有搭腔。他好像感受不到周围温度一般,看起来自在得很。方砚知已经热得满头大汗,他还是一副翩翩君子不染凡尘的模样。 沈舒年递给方砚知一块丝帕,示意他擦一擦额头上的汗。方砚知先是垂眸看了一眼帕子,又抬眼看着和他仿佛不在一个季节的沈舒年,忿忿不平着人与人之间的差距。沈舒年滴汗未出,他却热得快要虚脱,实在是匪夷所思。 他毫不客气地从沈舒年手上一把把帕子薅了过来,撂下一句轻飘飘的“谢谢”。沈舒年耸着肩膀,不打算和这个一点就炸的人形炮仗一般见识。 方砚知展开帕子,看着上面绣着的兰花纹样,立即来了精神。他伸手按住沈舒年的肩膀,帮他停下脚步,把帕子往他眼前凑,笑出了一脸明晃晃的不怀好意。 “唷,这个绣法够精巧的,谁给你绣的?”方砚知含着笑,戏谑地打趣沈舒年,“不会是哪家姑娘喜欢你,但是不好意思当面宣之于口,所以用这帕子表白心意吧。” 听到这样揶揄的话,沈舒年皱起了眉头,旋即又舒展开来。他的声音听起来仍旧是一如既往的平缓友善,却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这可是纯纯说笑了,别在大庭广众下说这样的话,平白无故毁人清誉。” 他手上使劲儿,把肩上方砚知搭着的手打落下去,发出清脆一声巴掌响。方砚知没预料到他的突然发难,痛感来得猝不及防,闷哼一声收回手。 沈舒年看也不看,见摆脱了人,快步向前走去,想要赶快结束这场无聊的对话。 还真打啊。 沈舒年这一下打得结结实实,力道雄厚,方砚知还没反应过来,手上就开始泛出了红痕。他捂着手,刚想和沈舒年好好理论一番,就看人已经大步向前去了。 没想到真把人给惹急了,方砚知那总是挂在脸上的笑意僵住了。他敛起嘴角,不自在地摩挲着自己的手腕,看沈舒年没有半分停下脚步等他的意思,只得认命,加紧追了上去。 方砚知赶至和沈舒年并肩,仰长着脑袋偷偷去瞧他脸上神色。见人眼帘微低,鼻梁高挺,唇角抿得极紧,一脸冷漠。 方砚知服了软,小心翼翼地试探道:“真生气了啊?” “岂敢。” 沈舒年冷哼一声,开口就是敬语:“我怎么敢生方公子的气,方公子是做大事的人,自然看不上沈某这一点随身物品。” 沈舒年脾气很好,不光长得一张十里八乡媒婆争先恐后说亲的脸,身姿更是挺拔潇洒。 他脸上总是挂着如沐春风般的笑意,让人忍不住心生亲近。一双眼睛如雾如梦,似笑非笑地盯着人看,颇为深情。他一般不怎么生气,但是方砚知知道,这种人一旦发怒起来,可是十头牛都劝不回来。 沈舒年生气时不至于撒泼打滚大喊大叫,但是这种阴阳怪气的架势,方砚知也着实招架不住。 一时半会儿哄不住人,方砚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发挥自己的死皮赖脸大法。他拉住沈舒年的袖子,不让他走快,一边不要脸地摇摆着沈舒年的衣袖,一边放轻了声音讨好道:“我错了,你别生气。” 沈舒年面无表情,他先是尝试着挽救自己的袖子,然而他越拉扯,方砚知就拽得越紧。几番争取下来,沈舒年率先败下阵来,生怕二人之间力道一个没注意,给他当街扯出了个断袖。 “成何体统,你给我松开!” 见方砚知不肯松手,沈舒年摆出一副严厉姿态来呵斥他。发现这招也对方砚知没用后,沈舒年揉了揉眉心,有些无奈地说道:“你扯着我的袖子不肯松手,是在对我撒娇吗?” “那我对你撒娇的话,你肯原谅我吗?” 方砚知睁大眼睛,努力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来,然而本人实在过于恶劣,看起来有一种蹩脚的友善。 沈舒年本来只是有些不忿,看到方砚知这般模样,那些浅薄的怒气早已消失殆尽。他被方砚知逗笑了,旋即意识到自己应该保持冷漠,才止住唇角笑意。 虽然他的笑容一瞬即逝,然而方砚知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他拽住沈舒年的手加大了气力,声音尾调上扬:“你笑了,你笑了就是不生气了。” “好,你先松开我。”沈舒年注意到身边来来往往的行人频频侧目的眼神,大多带着探究和疑惑,觉得自己和方砚知好像两个贡人赏玩的器物。 听到沈舒年松口,方砚知也不好意思继续赖着人。他松开了沈舒年的袖子,然而长时间的捏揉,袖子上早已经布满了层层叠叠的褶皱,看起来不太雅观。 沈舒年不悦地瞧了一眼衣袖,他啧叹一声,抬起一边的眉尾,想要方砚知给个解释。方砚知傻笑着,打算蒙混过关,只是简单地拍了拍他的袖子,权当抚平姿态。 沈舒年压住心上烦躁,将怨气随着叹气排除,给自己做了好几遍心理建设后才肯重新搭理方砚知。袖子褶皱一时半会儿消不下去,沈舒年只得往自己身后藏。 见方砚知笑得没心没肺,沈舒年没忍住笑骂道:“也不知刚才是谁扯着我的衣袖不松手,众目睽睽之下哭着喊着要我原谅他,没想到这么快就原形毕露了。” 方砚知抓了抓脑后头发,站在沈舒年身边,又有了恃宠而骄的底气。他毫不愧疚自己毁了沈舒年一身衣裳,大言不惭地道:“沈公子宽宏大量,不和我这般小人物计较,不然我怕是要伤了心了。” 他挽住沈舒年的胳膊,帮助他遮住袖子上的痕迹,嘴上还念念有词道:“等我们成功做出墨块来,到时候一定供不应求。不说成为一方首富,肯定也能衣食无忧,届时我一定会加倍地赔你衣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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