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城壁先是在马车四周检查了一遍,他的手指在车身敲敲打打,刘朝看在眼里,忍不住小声开口,“车是将军提前准备的,应当不会出现问题。” “外层没有损伤之处。”温城壁没有理刘朝的话,他自顾自地做出判断,又打开了车门,逐步排查马车车厢内的情况。 刘朝发愁地看着认真检查的国师。 这位显然帮不上忙,也是,国师大人一直深居简出,对外界情况不了解也实属正常。 刘朝转身,刚想吩咐手底下的人过来,就听到身后国师手指敲击的声音变了。 有回音。 板材不对! 刘朝猛地凑过去,他盯着车厢底部铺着的绒毯,看着有些乱糟糟的,仔细一看,好像有一些木边碎屑。 他又看了一眼国师,国师也看着他,两只手收拢回袖子里,显然不会亲自动手。 “掀开。” 绒毯掀开了,车底铺着两块薄板,抽出薄板的后面,则是空空如也的车底。 是谁,又是什么时候在马车上留了个粗糙的暗门?刘朝满脸不可思议地摸着被切断的边缘,他出行前分明检查过,确保马车每一处都没有隐患! 温城壁思索着摇了摇头,垂着目光低声道,“不对,那也走不掉。” 他退出马车外,声音起伏不大,语气却很笃定,“把今夜守夜的人叫过来,挨个盘查,有人放走了刺客。” 既然马车出了问题,那必然是有内贼。 刘朝也想明白了,他的脸色顿时难看起来,留在陛下身边的都是萧氏兵将的亲信,他想反驳温城壁说绝不会有内贼。 可陛下失踪了是铁证。 刘朝走了,去叫人集合。 温城壁站在原地,没去管其余事情,他的指尖正微微地发颤,自发现姬洵离开便没有停止过。 芳岁帝会去哪儿? 他猜不透。 看着车厢内没有挣扎的痕迹,也许没有受伤。 温城壁低下头,他用雪白的靴子轻轻地踢了一下灰土块。 他不明白为何姬洵不将他一同带走。 至少取暖上,他应当比萧崇江要好用很多。 “回禀国师,”刘朝走回来,身后跟了十二个人,所有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东南角的守卫有空缺,我们兄弟被人打晕在树林里吊了起来,天太黑,他们没察觉旁边的人出了事。”刘朝咬咬牙,补充道,“晕了三个。” 这完全是他监管不力,居然没能及时察觉。 温城壁没追究,这些人的问题萧崇江肯定会解决,他看了一眼浓稠如墨的深山,“山路难行,走不远。” 刘朝明白这个道理,但刺客走不远,他们却也不知从何处去追,“我等先分散开,在山林中搜寻?” 温城壁捏了捏袖子里的竹盒,“此人能不惊动任何人将陛下带走,武功不会比萧崇江差太多。” 温城壁脚步停顿,他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刘朝偷着抬眼窥看,国师大人似乎在犹豫。 他身上只有这一件东西与姬洵有关。 找人要紧。 温城壁有了动作。 他慢慢地将手从袖子里抽出来,掌心托着一个窄小竹盒,另一只手的指尖掐着一点朱红膏体。 膏体有一股奇异的香味顺着风吹过来,刘朝迎着风口闻到了,他皱了皱鼻子,觉得这味道有些熟悉,似乎与陛下身上的味道类似。 又似乎要更浓郁一些,泛着些血腥气。 “国师,此物是……?” 温城壁打开盒子,一只通体乌黑的虫子慢吞吞飞了出来,落在他的指尖。 吸食了古怪膏体后,乌黑甲虫又在马车周围绕了一圈,最后缓缓地落在了东南角的一棵树上,梳理了轻薄的翼,甲虫又向前飞去。 “天子血。” 刘朝呆了一下。 他没听错吧,国师留着陛下的血做什么?! 温城壁跟随虫子的飞行的嗡嗡声音走入林中,他的声音不再平淡无波,“快马传信给萧崇江,陛下失踪时没有惊动守卫,刺客是陛下熟悉的人,其余人在这附近搜,不要错漏任何痕迹。” 寅时三刻,乌云暂去,月色微明。 萧崇江收到传信一路疾行,他额上青筋鼓噪,秋夜里跑马却跑出了一身的汗,马儿显然也察觉到主人的心绪,四足踢踏着泥地,烦躁地嘶鸣。 萧崇江心绪激荡,勒停了马,他咳嗽了半晌也不见气弱,反而声沉气稳,眉目森寒如降霜冷夜,“他走水路?” 杂乱的草被碾压出了向下的痕迹,卵石铺在岸边胡乱堆放,再往前是汹涌的河水,山涧支流多到数不清,汇聚为一条河流时自然水势惊人。 沙泥上有一条明显滑下去的痕迹。 有轻舟从此处坠下。 痕迹未被河流冲散,也许事情发生距今不过一个时辰。 “在这里跟丢了。”温城壁望着看不到尽头的河流,山林中偶尔有搜查的火把照过来,映射在水面上。 很难找到了。 温城壁的心口有些酸酸涩涩的感觉,他不明白,伸出手摸了摸,但只是抚摸却无法缓解。 他淡淡开口,“金雪城于他如牢笼,陛下数次求死,也许离开对他来说是件好事,京中有梁芝昀等人把控,出不了乱子。” 萧崇江翻身下马,大跨步走到河岸边潮湿的泥地,他俯下身在一片叶片上划过,直到指尖留下了一点湿漉漉的血痕,他凑到鼻下轻嗅,立刻断定:“姬洵受伤了。” 温城壁微怔,他以为芳岁帝是自愿离开。 难道姬洵他自己并不想走? “不止金雪城,他视众生为笼。所谓的不想活,如果是区区几个权臣威逼,不足以让他心怀死志。”萧崇江全然不在意温城壁是否会察觉,将指尖这点血怜惜地舔舐进嘴里,“他想出来,证明症结在外面。” 其余人在河岸四周散开寻找,直到天明才渐渐聚回到一起。 无一例外,都没有搜查到芳岁帝的行踪。 副将刘朝累得就差瘫倒在地上,事情发生,他首当其冲要被问责,本想将功赎罪搜查一些线索递上去,可他跑了一夜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现! 刘朝跪在地上,他越急脑子越乱,眼看将军的马来到近前,他突然想起了一个东西! 临行前陛下特意交代过,有一封信要在将军和国师重逢时亲自打开查阅! 他想起来了,也连忙告诉了萧崇江和温城壁,“国师,陛下那封信!” 温城壁微怔,他从怀中摸出被捂得温热的信封交给了萧崇江,可他的手还放在胸口的位置。 萧崇江将信一字不错读完,他看着茫茫黑夜,伏低身体拍了拍马。 出乎意料,信纸上并不是诀别,而是邀请。 姬洵让他带上身无拖累甘愿赴死的兵。 去兰荆城会合。 “他在信上要你回京把控局势,每三日与他去信一次,至于去信的地点,他在末尾写明了。”萧崇江将信的下半撕给温城壁,上半折好,放到怀里。京内情况不容乐观,或许……姬洵原本想带走的人是温城壁,但机会只有一次,萧崇江等不了,他现在就要走。 “我的私印不见了。”温城壁的手没有挪开,他仔细检查了一遍,又去衣襟处的内袋摸了摸,空无一物。 温城壁异色的眼瞳里铺满了诡异的平静,他仿佛从另一个人的角度旁观了自己心底难言的苦涩。 芳岁帝利用他,他却以为是陛下需要他。 “陛下在马车上,曾与我近身。” * 距离兰荆城越近,天色变化便越发无常。 或许前一刻仍在落雨,后一刻又见灿灿艳阳,时不时还有冰雹砸落尘泥促使幼苗成片断根枯死。 村间土路上驾驶马车太显眼,常无恩驱赶着一辆牛车,他身上穿着粗布麻衣,头上戴着斗笠,和一路上擦身而过的许多陌生人比起来,衣着打扮没什么不同。 一路上有不少青年人背着行囊离开兰荆地界,也有人图个方便要搭车一道走,常无恩都拒绝了。他们没有拖家带口,也许是一场急病没了家人,也许是尚未成家,常无恩不在乎。 但他猜测,姬洵醒来后大概会很想了解,所以偶尔也会在途中听到些琐碎的话。 这些人走在路上时鲜少会谈及家中情况,但偶尔会有三言两语——他们都期望茕芜城的日子比兰荆好过。 今年兰荆城这个鬼天气影响了庄稼收成,若是赋税不减,多数人都要饿肚子欠饥荒。不光如此,他们身边人一个一个生出怪病,抓了几副药也不见好,最终成了小小坟茔。 没染上病的人实在熬不住,加之茕芜城也在大开方便之门招揽匠人,有些小的村子已经走空了。 兰荆城上接茕芜地界,下接碧息千山池,左邻合浦山道观,右衔一条跨城的长河,名观岫。 日常出入口由重兵把守,护河长堤和两关闸口更是严防外人出入。 长河尽处是常无恩并不贪恋的故国。 他想给姬洵万万人之上的尊荣,必须要回到贞国。 观岫长河共设有三道渡口,有一处正在翻修,并不开放。其余官用一道,商用一道,官船渡河需持官府手令,商船过了检查即可,只需藏身商船,船一开,谁也没办法阻拦他带姬洵回家。 常无恩本想将他的陛下先带到兰荆城再做下一步打算,可姬洵显然有其他打算,路上做了几次会扰乱他计划的事情。 常无恩迫不得已做了一些改变。 细密的冰雹再次落下来,常无恩扶了一下斗笠,他没做声,但是心里清楚需要尽快找个地方取暖躲避,姬洵身体不好,每一次阴晴都能引起他的疼来,常无恩恨不能以身代之。 村落远看仍有人烟,离近了却发现家家户户家门紧闭,只有年老者病哑的嗓子在呛咳。 装神弄鬼的神婆站在村子中央,哭嚎着引渡亡人的魂魄归家。 虽未荒废,却也有了如草尽枯的死相。 附近没有农户歇脚,常无恩远走了一里的路,进了一处破庙门。 朱门上的漆皮脱落,门口石台裂成几段,鲜艳的彩绸早已失去颜色,只剩下蛛网和尘灰。 香案翻倒在地上,香灰撒了一地,贡品不知去向。靠破庙的右方有一处地方算得上干净,看来之前也有人在此处落脚休息,做过打扫。 常无恩清理干净了破庙,生了一堆火烘走四周的蛛网,接着用石块圈在周围,免得夜里引燃旁的东西。他不放心,也怕庙里太落魄,又在地上铺了一层枯稻草,垫上一层软被,才折返去牛车上。 后面车棚支起来有单独的小门锁着,他将车门打开,堇国的皇帝芳岁帝,此时侧着脸蹙眉昏睡在软被里。 脸颊透红,耳廓也红似秋枫,嘴唇微动喘着热气,常无恩伸出手摸了摸姬洵的额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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