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畔都是哗哗的雨声,晏谙扯着嗓子好说歹说劝了半天,张顺始终像丢了魂一般,怔怔地看着眼前淹了的稻子,一点反应都不给,浑浊的双眼暗淡无光。 故远林见状叹了口气,“什么都劝过了,他就像是听不见似的,一句都听不进去。找人把他拽走,又发了疯一样的挣扎起来。他爹还等着他回去劝,这可怎么办啊!” 转移的百姓都背着包袱往安置点走,他们路过地头,看见固执地坐在这里的张顺,看见故远林和晏谙,不禁悲从中来。妇人低声啜泣着:“这可让我们怎么活啊……” 男人们捏着拳头,有人说着负气话:“倒不如让洪水把我和庄稼一起冲走了算了……” 小孩子抬头,懵懂地看着父母悲怆的模样,不知道要带自己去哪里。 晏谙将百姓们的神情都看在眼里,视线最后落在张顺身上。他俯下身,将手中的油纸伞倾向了这个穷苦人。 砸在身上的雨滴忽然停了,一柄油纸伞正罩在他头上。他在这里呆了这么久,所有人都想让他离开,但晏谙是唯一一个注意到他已经淋了很久的雨的人。 鬼使神差的,张顺没有反抗晏谙拉着自己站起来。 晏谙将伞塞在他手里,向注视着着自己的百姓走了两步,整个人暴露在暴雨中,故岑忙上前为他举着伞,却被晏谙推开了。 “吾乃衡王晏谙,洹州府此番受灾,待回京之后,本王会向父皇禀明灾情,请求减免洹州府未来几年的赋税,下拨赈灾粮款,保证人人有粮食可以果腹、有种子可以耕种。本王向你们许诺,朝廷不会不管任何一个人的死活;这场天灾,本王与诸位共渡!” 晏谙的话字字有力,穿过嘈杂的雨声传入每一个人耳中,在场的所有人心中都忍不住为之一振。
第19章 雨势缓 天黑时,低洼处的百姓已经按照故远林的命令全部转移到安置点去了,晏谙问过故岑,捏着几颗糖向其中一顶帐篷走去。 为了方便放鸭子,石头和爷爷就住在河岸边上,自然也在需要转移的范围内。 人数比较多,有的一家好几口在一个帐篷里,有的和别户人家住在一起,也不过是有个睡觉的地方,帐篷内算不上宽敞,甚至还有些拥挤。 石头正和爷爷呆在一起,身边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爷孙俩全部的家当,其实打开来看也不过就是几件破旧的粗布衣裳。见到晏谙,石头看起来很高兴,笑着喊道:“大哥哥!” “别乱叫!”爷爷连忙道,他已经从别人口中得知了晏谙的身份,“快,喊王爷。” “不碍事。”晏谙道。 “王爷,洪水真的会来吗?”老人脸上满是岁月的沧桑痕迹,声音微微有些发颤,“我老了锄不动地,平常就靠着卖鸭蛋的钱让我们爷孙两个糊口,洪水一来可就全没了!” “别担心,灾后的生计,朝廷都会有安排的。”晏谙只能这样宽慰。 帐篷里有小孩子在哭闹,嚷嚷着要回家,孩子母亲正将她抱在怀里低声哄着。晏谙摸了摸石头的脑袋,“小石头,怕不怕?” 石头轻轻抿着嘴唇,先是摇了摇头,之后又迟疑着,轻轻点了点头。 “没事的,大哥哥会保护你们,相信哥哥,好不好?” 说完,晏谙在他面前摊开手掌,掌心躺着几块糖果:“上次临走时哥哥说了,再见面要给你糖吃,你看,哥哥说到做到。” “谢谢大哥哥。” 石头收下糖,却没急着塞进嘴里,而是走到那个正在哭闹的小女孩面前,往她手里塞了两块,“你别哭了,我请你吃糖,等到天晴了咱们就都能回家了,现在有怪物要到家里去,咱们还不能回去。” 小女孩听懂了,含着甜甜的糖果,果然也不哭了。 晏谙不禁笑了笑,小孩子总是有他们自己独特的理解方式,而且晏谙觉得这个比喻很是恰当,汹涌洪水,比怪物猛兽还难以抵挡。 确保百姓们都已经安置妥当,两人折返时已经很晚了。所幸县令府地势比较高不容易被淹,否则光转移案牍卷宗又要好一阵忙活。 大雨仍不知疲惫地下着,故岑看着晏谙脸上满是倦意,有些心疼地道:“王爷今晚好生歇息。” “嗯,回去便睡下。你也早些歇下,明日还有事要忙。” 别的几个县都不愿意转移百姓,晏谙没有办法,只得托故远林写信提醒他们做好防范。晏谙躺在榻上,深夜比白日更加安静,雨滴打在屋顶的声音更加清晰明显,他就这么听着雨声睡了过去。 晏谙自从重生后就眠浅,这几日更是一直绷着一根弦,哪怕是入睡也不深,是以前半夜还听着雨声不断,有些吵闹,到后半夜竟迷迷糊糊的觉着雨声渐渐小了,直至最后悄无声息。 翌日晏谙睁开眼,见窗外一片天光大亮,甚至有一束阳光斜照进来。他有一瞬间的怔神,旋即清醒了过来,睡意全无,蹬上靴子就往外跑,推开门只见东方的旭日射出缕缕阳光,洒满了整片大地。 鸟雀立在枝头梳理羽毛,被这动静惊得发出一声啼叫,展翅飞走了。院子里还积着大大小小的水坑,但雨确实是停了。 故岑正好端了早膳来,见晏谙在门口站着,笑道:“王爷醒了?” “这雨,什么时候停的?”晏谙自己都不清楚他现在是个什么样的表情。 “凌晨时分吧,不过那时天还阴着,刚刚才出的太阳。”故岑笑着说,“这下好了,危机解除,洪水不会来了。” 是……是这样吗? “王爷!您去哪?” 晏谙头也不回地跑出了院子,朝安置点跑去。故岑忙搁下托盘,从房间里取了外袍去追晏谙。 清晨明亮的晨光洒在身上,晏谙却觉得遍体生寒。跑到安置点时整个人还有些发蒙,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到这的,仿佛上一刻才刚刚从榻上睁开眼睛,下一刻人就已经到这了。 只有故岑知道晏谙的状态有多吓人,他半路追上晏谙将人拦下来,好说歹说才把外衫给他披上,还没来得及系好晏谙就又扭头跑了。 安置点的百姓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有两个帐篷甚至都已经拆掉了。故远林见到晏谙笑着迎上来,道:“虚惊一场,雨停了,真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晏谙脸上却半分笑意也无,他上前拦住两个刚和故远林告过别准备回家的人,说道:“不能走!” 他看向百姓,“都先不要走!” 在场的所有人闻言都停下了手里的动作面面相觑,故远林用询问的眼神看向儿子,但故岑也只是摇了摇头,晏谙什么都没给他说。 有人不解,问道:“雨都停了,还让我们留在这干吗啊?” “是啊。”众人纷纷附和。 晏谙勉强定了定神,“雨虽停了,可洹水涨的水并未退却,隐患仍在。” “可这天都晴了,怎么可能还会在下雨啊。”有人小声嘀咕着。 “衡王殿下的话也有道理,”故远林站出来打着圆场,“暴雨初歇,仍不可懈怠,大家就在这里再委屈委屈,待情况稳定了再回家去。” “唉,走吧走吧。”人们虽有些不满,却也没多说什么。 回到府上,故远林给晏谙倒了盏茶,“殿下今晨一派反常,您究竟在顾虑什么?” 晏谙盯着茶水氤氲出的热气沉默良久,最后道:“高僧的话不会有假。” “连日大雨,洹水涨得厉害,今晨雨停前底下有人来报,说水面已经几乎与堤岸齐平,若非殿下安排人手日夜巡察,又加固堤坝,说不准洹水现下已经决堤了。高僧让您带领百姓躲避灾祸,您准备了周详的计划,将百姓们转移到安置点去保证他们的安全,又劝动了一心要寻短见的张顺……殿下为宁涧县做了这么多、耗费无数心血,下官和百姓们都看在眼里,都对您发自内心地感激不尽,高僧的托付您不是已经完成了吗?” 故远林字字真心,他所言皆是实情,没有半句范玖之流的阿谀奉承。 顿了顿,故远林又道:“说句不敬的话,哪怕是神乎其神的高僧也保不齐有失算的时候啊,万一洹水根本就不会泛滥呢?当然,我们不敢拿着那么多百姓的性命做赌注,所以防范于未然,但现在,一切都已经好起来了,殿下可以把那颗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了。” 茶盏里盛着刚烧开不久的热水,晏谙这般捏着,指腹被烫得发红,可他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似的。 他心神不定得厉害,难道真的如故远林所说,灾祸已经过去了?洹水真的在他的防范下没有决堤,他的所作所为终于见了成效?还是说,这一世许多事情的发展都会和重生前有着不同的走向?那这不同究竟是命运原本的安排还是被他所影响?他真的有这么大的能力,大到能将一场天灾推向截然不同的局面吗? 晏谙脑子里乱作一团。 故远林看着他这副模样也不知道自己这番话劝动他了没有,叹了口气说:“下官还可以再稳住百姓两三日,但在那之后倘若依旧无事发生,便希望殿下莫要再一意孤行了。” 他看着晏谙,冷不丁说了一句:“殿下也是希望无事发生的吧?” 晏谙仿佛终于感受到了茶盏的灼烫,倏地缩回了指尖。 “大人说笑了,本王自然是希望如此的。” 回到屋子,晏谙立在窗前凝视着眼前景色。 他伸出手摊开手掌,让阳光落在掌心,等时间久了,静静地感受着那片暖意;蝉虫依旧在树梢不知疲倦地鸣叫着,吵得人心烦。似乎一切都步入了正轨,恢复到了暴雨降临之前的模样。 万千思绪在他脑海不停流窜,直到屋外传来响动,伴随着熟悉的脚步声——门被推开了。 晏谙转头去看,是故岑。 “你爹让你来劝我吗?”晏谙淡淡地道。 “父亲确实有这个意思,”在晏谙收回视线之前,故岑撇撇嘴,接着道,“不过属下不打算按他说的做。” 先前被人引去了注意,晏谙这才瞧见他手里端着一碗绿豆汤。 “给本王的?” 他明知故问。 “是,王爷思虑太重了,大雨过后天都没开始燥热,您嘴角就起了那么大一颗燎泡,不疼吗?” 故岑有些无奈,怎么自家王爷一天天的那么多心事,他一个侍卫,贴身照顾也便罢了,还得跟大夫一样成天琢磨着怎么给他舒解心结。 晏谙闻言摸了摸嘴角,一阵钝痛迟缓地传来。他先前只觉得嘴角有些不舒服,故岑这一提方才发觉疼得厉害。 故岑见状就知道他自己都没注意到,将碗放在桌子上,“属下特意给您准备的,王爷多少喝些去去火气吧。” 绿豆汤应该是拿井水镇过,晏谙喝了小半碗,丝丝缕缕的凉意熨平了心头那些烦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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