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在外的皮肤上遍是麻痒之意,不用想也知道,一定长满了红疹。今日天朗气清,阳光甚好,方才出来的时候走得太急,没来得及取走靠在墙边的墨竹伞——那是宿淮双在入门选试上天阶前给他的,他一直用到了现在。 在树荫下驻足片刻,乌序抬脚迈进了阳光里头,慢慢向酒楼走去。
第81章 净玄渡心6 顶着平日里避犹不及的日光, 在不少镇民一样的眼神中,乌序就这么走回了酒楼的雅间里头。房间门口洒满屏风破裂的木屑,桌上摆满残羹冷炙, 椅凳翻倒,竟是已经人去楼空。 他的视线转向墙角, 见原本好好靠在那儿的墨竹伞也不见了。 少年在一片死寂的雅间门口站了好一会儿, 白昼的光线也映不亮他的神情。良久以后,他挪动步子打算离去, 却听背后传来一道气喘吁吁的声音:“阿序!阿序!你突然跑哪去了?外头太阳那么大,你没带伞啊!” 乌序回过头, 看见走廊里头攥着那把墨竹伞、急匆匆跑过来的傅景灏。岑玉危紧随其后, 见他面上颇多红疹, 长眉一凝, 边走边从乾坤袋里头取药,一边道:“怎么都一声不吭就跑了?淮双也不知道去哪了……” 他们一同围上来,衣襟上都沾着阳光的余温。乌序手里头被塞进一把伞,还没捂热又被抽了回去, 转而又被塞进一瓶药。傅景灏道:“怎么长这么多?疼不疼?痒不痒?快快,岑师兄给的临清丹,吃下去就好了!” 乌序抿唇,拔开丹药瓶的木塞, 从里头取出一粒喂进口中。临清丹入口即化, 他周身那些麻痒难耐的红疹慢慢有了消退的迹象。 “多谢师兄。” 他轻声道。 岑玉危道:“你我是同门师兄弟,亲如手足,何必言谢?阿序, 方才那个孩子呢?” 他这样一说,傅景灏也想起来了。 “你怎么突然就抱着你弟弟翻出去了?”这话刚说出口, 他就卡了一下壳,小心翼翼道:“他……是你弟弟吧?我听见他叫你哥哥来着……” 乌序低头将丹药瓶的木塞塞好,伸手递还给岑玉危。他原本微微低着头,随着这个动作慢慢抬起脸来,露出一双情绪复杂的眼睛。 乌序一直是清清淡淡的。同他说话,会有回答;叫他做事,不日便结。但他的神情和眼神也从来清淡,情绪仿佛都被压在了水面之下,叫人辨识不清,傅景灏还是第一次看见他这样的眼神,不禁愣了一愣。 但很快,他就僵住不动了。旁边的岑玉危也是如此,同乌序对上视线的瞬间,脑海就变得一片空白。 乌序盯着他们,轻声道:“方才没有人进来。没有什么孩子,我也没有弟弟。” 岑傅二人立在他面前,瞳孔呆滞地点了点头。确认不会再出什么岔子以后,乌序退后两步回房中,从袖中抽出手帕捂住嘴唇,鲜血争先恐后地从嗓眼冒出来,他撕心裂肺地呛咳一阵,纤白的绢帕很快被染得血红。 他的血脉没有乌南纯正,再者用血脉的力量修改人的记忆,原本就不是简单的事情,修改修士的更是难上加难,稍有不慎便会伤到根本。 这阵难捱的痛苦过去之后,乌序平静地将脏污的手帕叠好,又取出一张将沾满血迹的嘴唇擦拭干净。收整完自己以后,他掐诀烧毁了两张手帕,看着它们散成灰飞落进狼藉之中,才走出门去,解开了岑玉危和傅景灏身上的术法。 苏醒是一个缓慢的过程,但傅景灏眨了一下眼睛,花了一点时间理清现状后,第一时间是神色一变,一拍脑门道:“我说错什么话了?哎呀不对,淮双去哪了?” 他探头往房间里头看了一眼,无果。又道:“师兄,阿序,你们先回去,我去找找淮双在哪!——你的伞怎么在我这?” 言罢着急忙慌地将墨竹伞塞进乌序手中,向楼梯口跑走了,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乌序看着他的背影,握着竹伞的指掌慢慢攥紧了。 * 江泫带着孟林在乡间小道上走,前头走了一个缩着肩膀带路的,正是被提进房间那位,名叫李平。后头跟着一大串,都是屏声静气地走,浑然没了方才那股闹腾气势。 走了一刻钟,隐隐能看见一个挤满茅草屋的村落。李平道:“仙长,斜阳村就在前面!您还有什么要问的?我带您、呸、我带村长来见您!” 江泫道:“不必。” 他在石子粗粝的小道上遥遥看了一眼,立刻辨识到盘旋在小镇上方的、冲天的妖气。似是有妖物盘踞,然而其中夹杂着几分江泫再熟悉不过的妖气——来自于妖神夔听。 不多,但确实有,且存在的时间非常长。夔听曾经曾经操纵着他的容器来过这里,并且留下了那么几缕妖气。 普通人是看不到这些的,在他们眼中,斜阳村还是如同往常一般平静,殊不知早已有邪物盘踞作恶,这才有了他们口中所说、以前那次致人死亡的疫病。此前江泫便觉得他们情绪激动得有些异常,想来就是长期受妖气影响的缘故。 他们进了村子,让李平带路直奔斜阳村村民为夔听修的小庙而去。村里许久不来外人,还是两位看着就不太好惹的人,一路上都有村民在院子中、门后探头探脑,不知揣着什么心情悄悄观察。 江泫本不在意,走了几步想起来什么,对孟林道:“去打听一下。” 孟林茫然道:“打听什么?” 看他神情,方才一定在神游天外。江泫叹了口气,道:“问问逝者曾经是否感染过疫病。” 孟林恍然大悟,猛点两下头,从队伍里头窜出去了。江泫由李平带路,挥散了后头跟着的一堆村民,很快便看到了村中人修筑的小庙。 确实是小庙,虽然占地小,却尽可能地修得精致了。泥墙敷得很平,以瓦作顶,木门正开,门上请了雕工师傅刻了许多古怪的纹路,大约是江湖骗子口中的神纹。小庙只有前堂,目所及之处都打扫得很干净,有一方供桌、几支燃尽的香、供奉的蔬果。 供桌后头放着一块打磨整齐的石台,台上立着一樽泥塑像。看塑像,乃是一位身量不高的青年,站姿板正,向前探出手,仿佛要为众生指点迷津;看不清脸,却莫名感觉他在笑,头上带着一顶斗笠,上头垂下不知是纱是布的东西,随着衣袂飘飘扬起,衣摆上头依稀可见雕刻出来的竹纹。 江泫站在泥像前头打量片刻,很快辨认出了这尊塑像的原身。 元烨。 不是他又能有谁? 此人心智不稳,有夔听傍身不死不灭,行事乖戾残忍,同一个拿着烙铁笑嘻嘻四处挥舞的幼童没什么区别。 世上早就有了夔听被封印在苍梧山下的流言,它让它的容器四处作恶留名,恐怕有些散播“妖神夔听现世”、动摇人心的意思。做些小偷小摸的动作就留下名字,真正的恶却被揣在暗处隐秘进行,因为不曾留下证据,姑且将渊谷玄门三首之一的名号保得好好的,简直让人如鲠在喉。 脚下的这片土地被妖气浸润,江泫总觉得此地的空气都是脏的,皱着眉头转身走出小庙,迎面便是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的孟林,抱拳道:“师尊,确有此事!” 江泫道:“讲。”又转过头对后头不知该不该跟上来的李平道:“带我去村长家里。” 孟林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语速飞快地汇报自己打探的结果:“我去问了好几家,发现逝者都是以前感染过疫病,被那位‘仙人’救活了的。只是活了以后,总有各式各样的毛病,有的分不清东西,有的辨不清颜色,有的直接成了痴傻之人。另外,我去坟冢那边看过了,新下葬、也没到必须离世的时间,但没有徘徊的魂魄……怕是做了什么东西的口粮。” 带路的李平转过脸来,露出惊恐的神色。 “仙长,我们村里是遭什么了?” 孟林看了他一眼,朝着小庙的方向怒了努嘴,道:“遭‘仙人’了。” 李平脸色大变,立刻转过头去,仿佛听见了什么不该自己听到的东西,脚下如飞,很快到了村长家门口。江泫心中揣着事,随口道:“孟林,你去解释。” 听见他说话的语气,孟林一个激灵,险些原地跳走。但他还是乖乖上前敲门,一边敲一边道:“村长,村长开门!上清宗的人来啦!来查鬼的!” 江泫站在他身后,闻言被噎了一下。要同人说事,拿出身份是最简洁明了不费力气的方法。上清宗是天下数一数二的仙宗,住在中州的凡人大多有所耳闻,宗内之人上门驱邪,没有哪个不开门的。 果然,几声之后,木门开了一条细细的缝。为了规避背后的冷气,孟林带着他的弟子玉令一下就窜进门去。他在宗内多年,为此类事件下山的次数数不胜数,处理起来相当妥帖,不需要江泫多作担忧。 很快,门前就只剩下了江泫和李平二人。 高大的汉子局促地搓了搓手,试探性地问道:“仙长,您、您不进去吗?” 明眼的都看得出来,这位是领头的,是里头那位年轻小伙的师父。这位不发话,他真不敢走。 江泫道:“我不进。”他的视线挪到李平身上,又道:“多谢带路。这里没什么事情了。” 李平有些受宠若惊似的,揖了几下,马不停蹄地往家里走了。周边骤然安静下来,江泫走进一家农户的家里,向他们借了一柄柴刀,在他们战战兢兢的目光之中,提着柴刀迈进了小庙。 他驻足凝视着泥像的面容,伸出左手,在供桌前叩了三下,轻声道:“归位。” 话音未落,混杂于空气中的、属于夔听的那几分妖力被他的灵识牵引着,慢慢融进了元烨的泥像之中。随后,他抬起手,扬起柴刀向前一劈——灵光迸现,石台上的泥像瞬间碎成好几截,从台子上头滚落下来。 一片泥灰的狼藉里头,滚出一团血色翻涌的雾气。这是夔听妖力的凝结,光用灵力是解不掉的。江泫将它封起来揣进袖中,打算回去问一问重月栖鸣湖水还有没有剩,若没有就再想些别的办法。 思虑重重之间,他已经从小庙门口走到了斜阳村的边缘。 因为心情不佳,面上无甚表情,在外人看来又冷又煞,叫人不敢接近。这是上清宗伏宵君的常态,却不是江泫的,硬要说的话,他不常这么对谁冷着脸,大多数时候态度都挺好—— 今日是个意外。更意外的是,他自己都不清楚心中烦躁的由来,直觉是事情积压在一堆的缘故。 走了几步,脚步一顿。 面上传来一点陌生的湿意,江泫怔怔地抬手,用指尖一抹,看见一抹清亮的水渍。很快便是第二滴。绵绵如织的细雨从天幕上洒落下来,江泫抬头一看,竟不知什么时候阴了天。 他这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很久没碰见过雨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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