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少年望向他的眼神之中除了警惕,只有全然的陌生。宿淮双微微绷紧了身体,视线扫过广袖上的濯神纹,道:“江氏的人,跟着我做什么?” 他的声色冷硬,同前世的语气毫无差别。同样的,因为夜色模糊,再加上换了身衣服,他也没认出面前人究竟是谁。 江明衍姑且绷住了笑容,带着不似作伪的善意道:“并非尾随,只是灯熄了又迷了路,想找你帮帮忙,又不知如何称呼。道友是净玄峰伏宵君的弟子?” 宿淮双不语,抬起手,一道灵光飞入纸笼,只消片刻,笼中便有火光微微一晃,暖光逐渐蔓延开来。 江明衍不着痕迹地将灯笼放低了些,状似无意地上前一步,口中诚恳地道谢:“多谢这位道友。不知我若要回去,应该走哪条路?” 近了一步以后,空气之中一直漂浮着的、一缕极淡的煞气逐渐明显了起来。上清宗本不可能出现煞气,唯一有煞的地方想必是传说中宗内弟子谈之色变的思过崖。 白天将那聒噪愚蠢的妹妹亲自送下去,入夜时分又自己偷偷摸摸地下去探望,实在无聊得很。 江明衍收了面上的笑容,又向后挪回去了。宿淮双似乎压根没有和他人多做接触的意思,不多时身影便消失在了蒙蒙夜色之中,江明衍原本打算追上去,又莫名觉得倒胃口,遂打消了这个想法,拎着灯笼回头,漫不经心地往回走。 这一走,便见着了两位意料之外的人。 是重月君与伏宵君,三人正面撞上了。这一撞,江明衍的心就漏了长长一拍,他愣在原地,提着灯笼,视线怔愣地落在不远处的白衣人身上。 ……太像了。 在这身影和面孔都模糊不清的夜色之中,这位伏宵君给他的感觉,和江泫实在是太像了。 胸中震如雷鸣,只在短短一瞬之间。甚至随着伏宵与重月逼近,他心中突生一种想要夺路而逃的冲动。 曾经他想过很多次,自己要是找到江泫了会是什么心情。答案是很复杂,什么情绪都会有,狂喜、悲伤、恐慌、愧疚、疯魔,它们会堆叠在一起,也是既定的事实。然而在这之中,恐慌与愧疚最为深刻,深刻到现在只是遥遥瞥见一个与江泫有些相似的影子,都让他举灯的手不住颤抖起来。 不能让人认出来。 这是浮现在江明衍心中的第一个想法。于是他操着一把沙哑的嗓子同两人打了招呼,披上天衣无缝的好壳子;重月掷出灵器之后,他便提着纸灯,一路心不在焉地回了江氏下榻的地方,碰见了站在门口的江鸣鸢。 江鸣鸢想盘问他的打算,而他确实有些打算。 那位伏宵君正如元烨所说,非试不可。 他垂眼,指尖抚过袖中的乾坤袋,盘算着明日去寻几柄好用的佩剑,直接让衔云出来找。 江鸣鸢走后,江明衍遥遥望了一眼自己身处的这偌大的上清宗,踩着灯火回房了。 一夜之内,一宗之间,各怀心思,辗转入眠。 醒来以后,九门会武的初赛如期开赛了。
第61章 九脉争锋8 迷迷糊糊之间, 江泫睁开眼睛,看见一寸积雪的青石板路。 石板的年龄实在是大,断面饱经风霜, 崎岖不平的尖刺被打磨得平整,上面爬满深绿的青苔。或许因为时常有人踩踏的缘故, 青苔不厚, 薄薄一层,上面搭着些无精打采的碎雪。 不知为何, 青苔的每一处细节他都能看得很清楚。 江泫困惑地将视线下移了一点,看见了自己撑住石板的、冻得通红的双手。 失敬, 原来自己是坐在地上的。因为隔得近, 才看得那么清楚。 用坐形容也许不太准确, 应该称之为“跪坐”, 他跪坐在青石长街的下一级,双手撑着上一级,正气喘吁吁地休息。 除了累,就是冷, 刺骨的冰冷将他的手和脸都冻得通红,叫他一时连思考自己在哪儿都忘了,只剩下满心莫名其妙的委屈,差点憋不住在这冰天雪地之中大哭一场。 然而他吸了吸鼻子, 还是将这种冲动压下去了。 还没坐多久, 江泫面前就飘过来一片深蓝色的衣角。蓝得并不纯粹,像是远山之中的一片雾霭,又因浆洗过太多次、历经的年岁太久, 和脚下的青石板一道褪了色,雾霾一般的深蓝之中显出质朴的白。 面前的人道:“怎么不走了?” 江泫将两只冻得通红的手缩回袖子里, 委委屈屈道:“……我好冷。” 他的两只袖子,面料与做工都异常讲究,一看就是富人家的孩子穿的。可惜不是冬衣,虚有其表,不能御寒,即使江泫将手用袖子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还是能感受到空隙之中灌入的厉厉寒风。 “下雪了,自然冷。”面前人道,“等上了山就不冷了。” 他的声音沉缓,又不失清润,像是久经岁月的美玉。在飘飞的细雪里,无端让人安定几分。 江泫呆呆地看着他的靴子,心中十分不信。过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头打量那人的面容,却只看到一张模糊的脸孔,一支木簪、一头雪一样的长发。他穿着一身长衫,臂弯上挽着一支拂尘,停在江泫面前,微微低着头,耐心地等江泫站起来。 ……为什么看不清脸? 他怔愣了一会儿,还是觉得自己不能这样一直坐在风雪里头。 那人在他面前站了一会儿,肩上落了一层薄薄的雪。见他终于愿意起身接着走,便俯身探来一只手。一俯身,落雪簌簌而下,扑上江泫的锦衣长袖,不消一会儿便化成黯淡的水渍。 江泫把手从长袖里头伸出来,放进他宽大的手掌。万幸,虽然看着冷,可他的手掌是温暖的,五指微微一合,便能把江泫的手掌严严实实地拢住,再渗不进一点冷风。 这下可算好过了些,江泫举起短胳膊短腿,费劲地沿着青石长阶继续向上爬。一边走,他一边频频往回望,只看见蔓延向下、看不见尽头的青石阶梯,以及道两旁挂满积雪的枯枝。 冰天雪地,毫无声息。 江泫道:“我们能不能不上山?母亲正在生病呢,我要回去照顾她。” 他稚嫩的嗓音回荡在山间,却没有得到身侧人的回应。看不清面孔的人只是稳稳地牵着江泫慢慢向山上走,像是一块岿然不动的磐岩。 如此走了几步,江泫心里又升起一些没来由的焦虑。他拽着那人的手让他停下来,道:“不能走了!我们要去哪儿?我再不回去、再不回去的话——” 那人侧头看他,齿间压出三个沉沉的字:“三灵观。” 江泫呆呆地重复道:“三灵观?” 这名字入了耳,心中便油然而生巨大的熟悉感。仿佛他已经听过这个名字很多次了,不论是从自己的口中,还是从他人的口中。 白发人道:“嗯。从今日起,我便是你的师尊,你也不再叫江泫了。” 江泫道:“可我从小到大一直都叫江泫……” 白发人牵着他迈上一处稍高的石阶,待他站稳脚跟后,才道:“不为江泫,便为……” 江泫的手一下牵了个空。恰好一阵风过,那个陌生的名字也消弭在寒风之中,抬头再看,已经没有了白发人的影子。江泫心中惶恐,立刻环顾四周,却发现这条路上,只剩下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着。 他的指掌茫然地微微蜷缩,觉得又冷又空,四周的环境也变得模糊不清,似乎过一会儿便要消失了。但在消失之前,仿佛又有谁轻轻握住了他的手,掌心又充实了起来。 他心中稍稍安定,转身想要下山。但是一步都没能迈出去,抬脚的时候仿佛被一道薄薄的屏障挡住了,怎么也下去不了。 无奈,只好回身,继续向上攀登。 数不清走了多少阶,江泫一直死死地攥紧手掌。终于登上顶峰,入目是一座不大不小的道观,石墙黑瓦,木门紧闭,门上挂着牌匾,上头写了三个他看不懂的大字。盯着看了两眼,他猜测写的应该是三灵观。 越靠近这座平平无奇的道观,江泫的心便跳得越厉害,仿佛有什么要破土而出一般,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攥心口的衣服。一松手,他又察觉自己似乎放开了什么东西,再去找,便找不到了。 不再多想,江泫上前两步,迟疑地慢慢靠近了三灵观的正门。 他抬手抚上粗糙的木门,用力推了两下,不动。木门虽然不厚不重,却远不是现在的江泫能推得动的。 推了好几下,还是不动。木门前只有一方不大不小的、铺着青石板的平地,平地边缘是木桩和铁索挂成的围栏,围栏下是一眼望不到底的由枯木和雪铸成的悬崖。 这下江泫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来干嘛的了,他在围栏边站了好一会儿,心中突兀地生出了一种从这围栏边跳下去、回到尘世中的冲动。既然上山的路走不通,那他就另辟蹊径。 虽然不记得自己的父母长什么样,可心里总有一个声音一刻不停地催他:回去,回去!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再不回去就来不及了…… 江泫定了定心,将衣袖和下摆挽起扎好,一手抓住粗粝的木桩,一脚踩着摇摇晃晃的铁链,就要往围栏外头翻。 他一向想什么就做什么,并且从来不缺少承担后果的勇气。他考虑过翻下去可能会出意外,但他更不想呆在这里浪费时间,他要回家。 终于,他踩着第二道铁链站上了圆圆的木桩顶,视线扫了扫下方的悬崖,心一横,闭眼就跳。 哪知失重感持续不过一瞬,下一刻,一条细细的手臂便死死地揽住江泫的腰,将他硬生生从半空中拽了回来。两人一起向后栽倒,江泫跌在一具柔软的躯体上,始终被一双手臂牢牢护着,鼻尖萦绕的尽是清苦的草药香。 头顶上传来少女的痛呼,她抱着江泫好一会儿,才撑着自己坐起来,揉了揉磕到的肩背。 江泫仍然看不清她的脸,但听她有些生气道:“那是能往下头跳的吗?跳下去,你就直接没了,师尊都救不回来!” 她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又向江泫伸出了手。 “我叫重月,是三灵观的弟子。”她道,“伏——” 突起一阵强烈的心悸,江泫猛地睁开眼睛,入目一片昏沉的黑暗。 刚醒来时,有好一会儿,他都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谁,直到手掌微微一侧,摸到冰冷的床沿,才发现自己正躺在床上;压抑激烈的心跳凝神听见外头的风雪声,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是在做梦。 梦来得快去得也快,在江泫揉着太阳穴头昏脑胀地坐起来的时候,梦的内容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唯有那座古朴的道观,以及牌匾上的“三灵观”三字,让他记忆犹新。 心跳得极快,心中却空得很。看什么都是黑的,听什么都是一片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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