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性情高傲,注重血脉,并不太把江明衍放在眼中,之所以说这句话,是觉得那人所作所为玷污了江氏的族训,是在往江氏面上抹黑。 这是他万万不能容忍的。低头一看,这流着一半凡血的私生子瘦骨嶙峋,显然在外头过得不好,心中刚升起一点怜悯,又见他直勾勾地一直盯着江泫看,啧了一声,暗道:不知礼数。 江鸣岐道:“他父亲呢?让他把人领回去,瘦成这样就好好养着。” 语气似乎是在打发什么猫猫狗狗。 江少主道:“需好好处置。将他送回去吧。” 言罢转过头,带着清淡楹花香气的纤白衣角一飘,竟抬脚带着江鸣岐一道离去了。从头到尾,态度冷淡,无甚关照之意,甚至因为公务繁忙,来去匆匆,连眼神都未多给几个。 江明衍呼吸一窒,视线死死地追着他走到云桥边,眼中爬满骇人的血丝。旁边留下来照顾他的仆侍被他的表情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地从袖中取出手帕道:“别咬了,你的嘴角流血了!” 恍若未闻。 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江泫不记得他了—— 一段两个人的记忆,只要有一方不记得,对于被留下来的另一方来说,就是最剜心蚀骨的折磨。他宁愿江泫看见他就心生厌恶,狠狠地踹他一脚、或者毫不留情地给他一剑,那起码证明江泫还记得他,记得是怎么将他捡回来、怎么陪他长大的。 他犯了错,但是他想改了。他们一起生活了那么久,江泫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只要他诚心悔过,江泫一定会原谅他的。 但江泫不记得了,待他如同一位再普通不过的陌生人,再无任何特殊之处。江氏之中本家与分家各司其职、如隔天堑,要想见到江泫,绝非那么容易的事。 他死死地盯着少主与他仆从的背影,又听耳边的仆从道:“别看啦,少主已经走了。你怎么跑到这儿来的?以后不要再来这里了。这是鸣台,是本家大人们的居所,你该去酉临殿的,那才是分家的地方。” 见江明衍神色怔愣,他叹了口气,四处张望了一下,俯身到江明衍耳边悄悄道:“虽然不太可能……但你要是这么喜欢少主,就努力修行,未来也是有可能被挑进本家的。毕竟那什么……这一代本家的公子小姐统共也就三位,实在有点少……” 江明衍垂下头,听了侍从的话,心中突然奇异地安定下来。凌乱的长发堪堪遮住他苍白的面容,他跪坐在殿前,突然想到,还可以从头再来。 上一世他不听话,做了好多江泫不喜欢的事情,让他操了好多的心。这一世不会再这样了,江泫喜欢什么样的,他就变成什么样。只要江泫还活着…… 那时江明衍的确是这么想的。 只要还活着,总有挽回的时候。他一定能再进入江泫的视野,再成为他最信任的那个。反正上一世江氏已经没了,这一次他也没了报复的兴致,只要能在江泫身边,捏着鼻子在这儿生活个几百年也无所谓。 在江明衍回到江氏后的第二年末,江氏少主殒命鸣台。江明衍藏在灵堂外,从缝隙之中向里窥探,却只看见一口漆黑的棺椁。 * 元烨道:“开始了?” 江明衍盯着殿中的血阵,连一个眼神都不曾分给他。阵中心的刻印与印在江明衍手腕上的血红刻印一模一样,是元神与阵法的连结。既然要招魂,自然需要锚点、需要魂引,而到底要招什么人,只有江明衍最清楚。 “开始吧。”他道,“启阵的祭品呢?” 元烨笑道:“这就来!” 他不紧不慢地抬手拍了两下,两侧殿门上的符咒起效,化成几条粗重的黑色铁链,勾着一片黑压压的人,摔进了法阵中央,其中赫然就有跟来的那批江氏门生。 他们仍然穿着一尘不染的濯浪服,早先神色迷茫,直到被捆进阵中,再环望一圈阴森可怖的巨大正殿与脚下猩红色的不详血阵,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处境,登时头也不回地向法阵边缘奔逃,被结界弹回来以后万分惊惶地向江明衍道:“公子……江公子!!!我等并未做过什么对不起你的事情,何故如此?是启阵的祭品不够吗?要是不够,请先放我出去,我可以为你去找——” 身后更是传来一声目眦欲裂的暴喝:“江明衍!!你畜生不如!!我为你卖命这么久,什么脏活没替你做过?!你现在是要干什么?!!” 这一声暴喝点燃了恐慌,那一批被江明衍带进江氏的外姓门生纷纷扑到阵法边缘,或怒骂、或求情,神色扭曲、丑态毕露,混杂着阵中平民的嚎哭尖叫,惨烈异常,聒噪异常。 江明衍站在高处,微微阖上了眼睛,仿佛底下的杂音都只是风声。 待到风声稍稍止息,他张开双目看向最初出声的那位门生,冷冷地道:“为我找祭品?” 那人性格似乎颇为怯懦,被他森寒的眼神一定,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了。 江明衍道:“还记得自己做过什么吗?因为一颗内丹,杀妻卖子。你旁边的人,因嫉恨之心灭人满门。你身后的,盗窃成性,一旦被发现便出手杀人,事后毁尸灭迹。在座各位,不过都是借我之手改名换姓,才能从索命仇家手中逃脱,苟活于世。” “既然是苟活,必然有限度。”他微微一笑道,“人须得知恩图报。能为阿泫而死,是诸位的荣幸。” 阵中呆了一瞬,似乎从未想过他是如此道貌岸然、狼心狗肺之徒,怒骂之声更甚;江明衍充耳不闻,示意元烨开阵。 阵法开启之后,便没有怒骂声了,阵中红光大盛,它们统统变成了惨烈至极的哀嚎。引魂阵会一刻不停地汲取他们的灵力、元神与血肉,直到将他们生吞活剥殆尽方才开启。 在赤后开启的邪阵受土地上弥漫的死气浸染,效果更佳;若再加上数十倍的祭品,更是好上加好。引魂阵由此打开,便有了连通五行、刺探轮回的效用,无论所唤之人是谁,只要灵魂尚存世间,就算已经投胎转世,也能将其生生拽回来。 手腕上的刻印越来越烫,随着阵法逐渐开启,让江明衍产生了一种皮肤即将被灼烧成灰的错觉。 元烨看了一眼,道:“引魂阵风险还是挺大的,你要是死了,我就随便找个角落把你的尸体丢出去。毕竟谋害江氏本家子弟的罪名,我渊谷可担当不起。” 江明衍瞳中映着盈天一半的红光,闻言露出一个微不可察的笑容。 “死了便死了。”他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泽,轻声自语道,“要是找不回来他,而我还活着,我就把江氏所有的人一起带下去给他陪葬。” 元烨点评道:“你这疯子。” 那疯子向前踏出一步,如同一只玄色鸢鸟,直直坠入阵法中央。 苍梧山下。 江泫靠着石壁,谨慎地收敛灵识、屏住气息,仔细辨识坑底传上来的长尧的声音。 “你太贪心了,夔听。” 静默片刻,那侧传来一阵恐怖的絮语。像是无数枯鸦的声音被挤叠在一起,又如同巨兽可撼动山岳的吐息,其中夹杂着女人凄厉的尖叫,听得江泫心中发毛。它并没有说人类的语言,这可怖的声响持续了好一会儿,江泫竟然听懂了其中的内容。 “贪心?那是人才有的东西。” 长尧的嗓音波澜不惊道:“若无那道飞升机缘,你尚不及人。” “机缘降至吾身,便是天命所在。”夔听道,“天下不过吾掌中玩物,吾不过出世一探,又何来贪心一说?” 银发人站在阵中,袖边散着微微荧光。他静静地凝视着面前那道虚影,道:“六锁缺一,你方能稍稍挣脱桎梏。夔听六锁之位在上清宗传承数年,数代人因你一生被困锁苍梧山,与你的遭遇并无不同。” 江泫微微睁大眼睛,立刻想起了上次夜探苍梧山底时,找到的那六枚阵眼。……六锁之位代代传承,系统所说的夔听锁,竟然是上清宗内六峰的峰主! 他心下一骇,又立刻收拢杂念,在心中思忖道:人不可能生来就是锁,必然有禁制、或者是天谕加诸其身,将人变成了以身魂镇邪的锁。要想解开夔听锁,必然要想办法搞清楚,束在天陵重月他们身上的究竟是什么。 可若解开夔听锁,妖神必然重新现世…… 地下,夔听哈哈一笑,声音极其刺耳,隐有摧人元神之势。 “以人身困锁上神,本就是无稽之谈,惨死都算是一生有幸。”它漫不经心道,“算上最初的那一代,你们死了多少个人了?锁一旦死去,元神也会跟着灰飞烟灭。” “但即便是这样,死了一个还是立刻就有人替上。为何不畏死?成为锁的感觉不好受吧?” 听它的意思,解开禁锢的方法只有死这一条路。原身伏宵也是六锁之一,他的那枚阵眼已经黯淡了,说明…… 江泫的心微微一沉。 长尧道:“我非六锁之一,无法得知感受。险事当前,前赴后继,是人本性。” 夔听嗤笑一声。 “若放在几百年前,你对吾说这些,吾还会觉得新奇,抚掌称赞。”它慢悠悠道,“可现在如你所见,已然断了一锁。” “因那只名为伏宵的蝼蚁,前人数千年的努力付之一炬。明知地上已不可能再有人飞升,还妄想冲破天命,等成神之后将吾斩灭……实在狂妄可笑。” 长尧的声音仍然没什么波动,如同苍梧山上常年缭绕的云雾一般不易不变。 “他是这天下最好的孩子,只是命途太过坎坷。” “既然坎坷,便要学会认命。六锁断一,吾有一片残魂已出苍梧山,如此便够了。”它的声音中带着游刃有余的笑意,每一个吐字都带着神的高傲与轻蔑。“余下五锁,不日便会耗损殆尽。除非剩下一锁归位,方可延缓时日。” “那小子似乎已经回来了?如何,舍得再让他变成锁吗?” 地下陷入长久的静默。江泫靠着石壁,感觉一股不知源头的复杂情绪蔓延上来,他皱紧眉尖,感觉呼吸微滞,抬手攥紧前襟。然而那情绪太过厚重、太过久远了,他甚至连辨识都做不到。 良久以后,长尧缓缓道:“他不会再成为‘锁’。”
第52章 纷至沓来12 长尧说, 他不会再成为锁。 可长尧所不知道的是,他疼爱的师侄、所夸赞的那位“天下最好的孩子”,已经在那场雷劫之中殒命, 如同夔听所说那般,身死魂消了。 那枚阵眼是黯淡的, 伏宵也不可能再活着。现在自己顶替他的身份回到宗门, 却终究只是一个仿品,虽不用再担心身份被揭穿的事, 但心中仍有些怅然。 历经数千年、代代传承,数代人用生命与一生的自由将霍乱天下的妖神镇压于此, 却从来无人知晓。九门不晓、凡修不晓, 就连为濯神守灵万年, 站在高天之上俯瞰九州变化的江氏之中都没有记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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