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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拒绝感化反派

时间:2024-01-23 00:00:37  状态:完结  作者:冰川永眠

  出入别州需要通行令,他们一路颠沛漂泊,云娘带着他一路乞讨做工,为他换来每日的吃食。

  吃食总是不够的,因此他从小就细骨伶仃。婆婆疼爱他,乞来的吃食总是给他大半,宿淮双手中握着又薄又硬的饼,又掰下来一半递给了老仆。

  从阜南到玉城,距离不短,两地交恶、车马不通,若想到玉川一带,只能自行前往。他们已经走了很久,沿途的风霜苦劳将老人身上的最后一丝生气吸食殆尽,寒霜烈日在她脸上刻下深深的沟壑,即使眼瞳浑浊不清,她咧开嘴、眯着眼笑时,仍然慈爱如初。

  “婆婆不饿,婆婆不饿。”她颤颤巍巍地哄道,“小少爷在长身体,要多吃一些,长高些,以后才拿得动剑,成得了仙……”

  宿淮双茫然道:“拿剑……?成仙……?婆婆,仙是什么?”

  云婆婆笑着道:“我也说不清楚。等小少爷成了仙,就知道了。”

  宿淮双摇了摇头,将饼塞进她手里,小小的身体缩成一团,紧紧地靠着她。

  “我不想成仙。婆婆,我们不走了好不好?”他低声嘟囔道,“外祖不来找我,一定是不喜欢我……”

  其实不止是外祖。小小的孩子,已然明白了死的涵义,云婆婆越来越瘦、身躯越来越佝偻,耳朵越来越不好使,每天都在咳嗽。她像是一只火焰微弱的残烛,再烧一烧,就要死去了。

  宿淮双不想她死。除了已经死去的父母,云婆婆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如果回家会让云婆婆劳累,他宁愿和她一直在外面生活。

  “外祖不来找小少爷,是因为不知道小少爷的存在呀。”老仆笑眯眯地道,“等小少爷回家了,他一定喜欢得紧。到时候,小少爷就会穿最好的衣裳、住最好的房子,有数不尽的仆人伺候,不会像现在一样,跟婆婆在外头挨饿。”

  她低头注视着宿淮双时,鬓角花白的头发常常垂下来一缕。人的眼瞳越老越浑浊,到后面宿淮双在她眼中已然找不到自己的影子,然而视线是有温度的,她注视着宿淮双的时候,像是在注视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自己唯一的寄托。

  宿淮双道:“那我也不回去。我不喜欢那些,我只想跟婆婆在一起。”

  老仆无可奈何地耷拉下眉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伸出两只枯瘦的手臂将宿淮双揽进怀里,宿淮双的脸颊贴着她的胸口,能感受到因为过于细瘦而外凸的肋骨。

  “我们小少爷最懂事啦……”

  婆婆很执拗,第二天仍然带着他继续走了。这次他们的运气稍好了一些,有出城的农夫愿意顺带捎他们一程,宿淮双蜷缩在车上睡觉,从白天睡到黑夜,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是被疼醒的。

  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翻了,车夫和马倒了一地。云婆婆躺在一边,似乎摔断了手,疼得不住□□。宿淮双惊惶失措地向她扑去,见老妪脸上总是挂着的笑容不见了。她抱着手臂,寒凉的月光照亮她脸上数道浑浊而悲哀的眼泪。

  从那之后,老仆的身体每况愈下。所幸他们已经离玉城不远了,老人用身上最后的钱托信使递了信,倒在城墙边咽了气。宿淮双跪在她身边嚎啕大哭,哭到嗓音都嘶哑了,就呆呆地坐在她身边,像是一具被抽干灵魂的木偶。

  玉城的城门开了,马蹄铁踏上地面的声音铿然作响,一下一下像是命运的丧钟。

  一辆华贵的马车驶出城,一队锦衣侍卫随行其后。像是得了车中贵人的命令,高大的侍卫长鞠躬领命,带人靠近了宿淮双,在几寸之外掀开衣袍单膝跪地,抱拳行礼。

  “少爷,久等。”他声色低沉,透着一股肃杀之气。“请随我等回府。”

  宿淮双转过脸来。

  在看清他眼睛的那一瞬,侍卫脸上先前带着的几分谨慎褪去,重重地皱起了眉头。

  第三枚。

  这次江泫能自主行动,他站在一间残破的小院子里,宿淮双满身是伤地靠在墙角,对面的檐下站着一位面容轻灵的粉衣少女,另一位少年靠着廊柱,事不关己地低头看书。

  少女名叫风愔,若按血缘关系,她是宿淮双的堂妹。然而她丝毫没有堂妹样子,气急败坏地站在走廊上,对着宿淮双斥道:“谁让你去爷爷那儿告状的?!”

  宿淮双垂着头,没有说话。

  然而江泫能感受到他胸中烧起来的、能将人啃噬殆尽的戾气与愤怒,这愤怒如此鲜明,感知到它时,江泫竟然有些愣神,一时分不清这怒火究竟源自于他自身,还是源自于墙下的宿淮双。

  差得远了。只因为血脉,他在风氏竟然过的是这样的日子——实在古板,实在迂腐,实在可笑之极。江泫吸进一口气,感觉暴怒在心中闪过,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叱问没有得到回答,似乎将风愔惹怒了。她的胸膛重重地起伏了一下,抬手就要凝聚灵力对宿淮双出手泄愤,却被一旁一副漠不关心模样的风定开口叫停。

  “行了,愔愔。”他淡淡道,“家主不是没罚你么?他要是今日死在这里,徒增些麻烦。”

  风愔睁大眼睛道:“有什么麻烦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外姓人,是家奴!贱命一条,就算我让人把他打死,又能怎么样?”

  风定神色漠然地扫了一眼宿淮双,道:“他好歹是你堂兄。”

  风愔脸色一变,眼中闪现泪花,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她跺了跺脚,几步跑到风定面前,劈手将他手中的书卷夺走,道:“他才不是我堂兄!爷爷也不喜欢他。就是因为他的贱人娘和贱人家奴私奔,爹爹才会走,这么多年都不回来!”

  她含着泪道:“老老实实嫁个人会死吗?非要和人跑出去,给家里蒙羞。蒙羞就算了,还要送回来一个——”

  风定皱了皱眉,道:“注意仪态,愔愔。谁教你这样说话的?”

  风愔被他斥了一句,呆了一下,眼泪夺眶而出,却不敢说话了。她使了力气将风定方才在读的书摔在地上,从廊下跑走了。她走了没多久,风定也追着她跑走的方向离开,宿淮双撑着墙面艰难地起身,一瘸一拐地往房间走。

  江泫跟在他身后,抿唇伸手过去,却仍然穿过了他的身体。他看着少年沉默地进了房间,反手关上了木门。

  他碰不到宿淮双,木门也碰不到他。江泫不用开门,就这样直直地迈了过去。

  宿淮双随意寻了处地方坐下,神色冷淡,似乎对这种事情已经司空见惯。他浑身都是伤,嘴角乌青,裸露在外的皮肤上也有不少血痕,然而江泫去晚了,只看见风愔娇横跋扈的做派,不曾看到这伤口是怎么留下来的。

  府中不受宠的、连名头都没有的少爷,自然不会有什么能治伤的药物,多半都是自己熬好。

  然而能熬得过几次?

  江泫屈膝在他面前蹲下,抬手轻轻抚过他手背上的伤痕。这是记忆,宿淮双是不会有感觉的,也不会记得江泫曾经来过。然而在江泫指尖触碰少年手背的时候,竟感觉到他身体微微一僵,神色莫测地抬起头来,望向江泫所在的方向。

  “……”

  江泫微微睁大了眼睛。

  宿淮双现在的神色,是江泫一次都不曾见到过的。阴狠、隐怒、戾气满盈,若此时给他一把刀,再将风氏满门吊在他面前,他能将这些人剐得一丝血肉都不剩。

  ……是恨。

  他心中有恨。

  恨杀害他父母的人、恨凉薄的外祖、恨欺凌他的族中子弟、恨漠然惨淡的命运。这份恨意像是一把火,时刻不停地在他心中燃烧,直将他的清骨与理智焚尽、要将他变成只知仇恨的亡命之徒。

  江泫见过这样的火,在江明衍眼中。

  而江明衍最终做到了,他成功将负他的江氏搅得天翻地覆、破碎不堪,无论是谁也无法让这仇恨之火止息片刻。现在他再一次看见了这样的火,在宿淮双眼中。

  这是平日里从不曾展现过的、被包裹在沉默乖巧的壳子之下的,将他对于这个徒弟的认知搅得天翻地覆,几乎有些头晕目眩,疑心自己将要走上前世的老路;然而他忘了将手移开。

  宿淮双茫然地盯着江泫在的方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问谁在哪里。然而他终究看不见,又抿唇低头,露出江泫熟悉的沉默神色,试探性地伸出手指,隔空戳了戳江泫的手。

  江泫一愣,如同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一般,面色变得难看起来。心中的犹疑与杂乱情绪被他迅速清理掉,同时也反应过来,自己受了心魔搅乱。

  江明衍是江明衍,宿淮双是宿淮双。他们从最开始就是不同的。被回忆绞缠影响自我,最是不可理喻,应当向宿淮双道歉。此时听不见,便出去再说。

  只是,他想起宿淮双伸手来探自己,一时心情复杂。记忆在某一瞬有了意识,察觉到了自己存在,可这似乎只是最不可能的偶然,宿淮双没能找到奇怪感觉的来源,便安安静静地垂下了眼睛,不再试探。

  入夜时分,有人敲了敲窗户。

  是一名妇人,隔着窗户递进来几瓶丹药,哽咽着道:“小少爷,快用吧。这是家主托我送过来的,听说能治伤……”

  宿淮双伸手将瓶子接过来,声音沙哑地问道:“是你对祖父说的吗?”

  窗外的妇人讷讷道:“……是我。”

  宿淮双道:“不必说了。祖父不喜欢我。”

  “奴婢从小看着圣女长大,圣女还在的时候,家主有多疼她,大家都有目共睹。”她用衣袖将脸上的眼泪抹干净,“小少爷是圣女的亲生骨肉,与她长得像,家主只是见到您就触景生情,并不是不喜欢。”

  “您看,他还托我来给您送药……”

  宿淮双垂下了眼帘,将手中的瓷瓶翻面。在昏黄的月光之中,江泫看见了上面写的“回元丹”三个字。

  ……这种丹药,是用来给修仙之人回复灵力的,不能治凡人的外伤。

  家仆不识这些灵丹,想必是她从族中哪位子弟那儿偷来的,谎称作家主的名义,过来送给他。宿淮双显然也明白这些,用伤痕少些的那只手将瓷瓶递回去,道:“告诉祖父,不用费心了。”

  窗外的妇人急道:“小少爷,您——”

  宿淮双打断她道:“我的长相随父亲,我知道。祖父一看见我便会想起他,自然觉得晦气。杜姨,以后不要再向他提我了。”

  那只满是老茧、皮肤粗粝得不似女子的手又将药瓶推了回来。“小少爷将这个留着吧。明日奴婢再去求一些……”她哽咽道,“小少爷是圣女的孩子,是风氏里最好的孩子。那几个……那几个……一定会遭报应的……”

  宿淮双坐在房间里头,歪着头静静地听着她的声音。月光顺着窗沿慢进来,照亮了窗前的一小片景色,在地面拉出分明的界限。

  界限外是光,界限里是深渊。宿淮双坐在深渊里头,连袖摆都不曾沾染分毫月光。但他歪着头,额角轻轻地抵着墙,面朝月光,黑沉沉的瞳中便亮了几分;江泫于是转身去月光下,和他肩靠肩地坐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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