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相接发出巨大的铿鸣之声,寒芒映照之下,那双赤瞳似一片血海,积压着叫人毛骨悚然的杀意。他挡住了苍梧的剑,淡淡道:“他要用树枝抽你,你就受着。” 苍梧的瞳孔已然缩到了针尖大小。两粒烟紫色的眼瞳嵌在爬满血丝的眼白之上,从始至终的波澜不惊彻底从他脸上褪去,面容微微扭曲,道:“你——” 尚才说出口一个字,他便察觉到了背后袭来的厉风,头一次将手撤开,侧身避开攻击。 那不过是江泫从树上削下来的一截平平无奇的树枝。这样的树枝满山都是,却因其源自苍梧山的土地,可以轻而易举地对苍梧造成难以扭转的伤害。相当于,苍梧山上,满山都是能要他命的东西。 若是在平日,苍梧自然不会被这些东西碰到。可一旦它到了江泫手中,便成了无往不利的杀器,他不得不避。在转身的空隙之中,他短暂地转动眼球,看了看江泫的脸。 长发被烈风吹得凌乱无比,银白的发丝将对方的面容割裂成无数破片。每一片都是冷的。眉梢也好、眼瞳也好、唇角也好,被冷雨浇透了,上头的冷色仿佛一辈子都无法融化。 苍梧嘴唇微动。风将他的声音搅得支离破碎,江泫没能听清他说的什么。 用惯了剑,手里的武器忽然变成了树枝,倒真有些不习惯。他上来的时候顺便给宿淮双也带了一根,战势顷刻间逆转,在地面的温璟眼中看来,未免有些荒谬过头:苍梧这种近神的仙地灵,竟然被两根树枝抽得节节败退! 他正看得目不转睛,忽然察觉到地面传来的巨大震颤。青年心中骇然,察觉到是方才苍梧挥下来的一道灵力击中了主山,不偏不倚落在撷云殿上,整座殿宇登时被劈得灰飞烟灭,地面亦留下一道巨大的豁口,霎时之间地动山摇。 不知为何,温璟忽然有一种极其不详的预感。他猛地抬手,以掌拍地,喝道:“末阳!该醒了!” 一道灵流顺着地面飞速波荡开来。末阳几乎在瞬间便清醒过来,条件反射地去抓身边的剑,却见温璟从地上起来,抱着重月在他面前蹲下。 “你把她带走。赶紧走,走得越远越好,马上离开苍梧山。”他语速飞快地交代道,“他们在如今在交战,苍梧没有闲暇管我们。我去找清野,随后便到。” 末阳道:“他们手里拿的是什么?树枝??” 话音未落,天边忽然炸响一道惊雷。温璟的身影被雷光短暂照亮了片刻,道:“快走!用瞬行术!能不能救命就……” 他的脸色倏地一变,双目睁大,身体左右一晃,仰面栽倒下去。天上又劈下一道弯月似的灵弧,地面传来一声巨大的轰鸣。 这一道落下的攻击直接将苍梧山主山劈出巨大的沟壑,整座主山几乎被劈开了一半。末阳尚不明情形,见温璟的后颈飘出一道轻而细的烟气,一路向上蔓延,透过雨幕连进了苍梧的手掌之中。 霎时之间,他神色大变,一手抓住温璟的手腕,一手抓住重月,灵芒闪过,身影却仍在原地。 他带不走温璟,下一刻剧痛从灵台之中炸开,亦如同温璟一般栽倒下去。 第三道攻击落下,苍梧山被整个从中劈开。地底用做封印的禁制被劈得灰飞烟灭,露出底下封印着妖神神魂的巨大坑洞。 双方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停手,各据一方。江泫往下看,只能看见坑洞中消散的金芒,除此以外,并看不见什么东西。但如今禁制已被劈开,封印阵呢?情况如何? 苍梧此前不慌不忙,如今慌了忙了,竟然要直接劈山! 他心绪有些凝重,恰至此时,旁边伸来一只手,轻轻抚过他一边的眼尾。霎那之间,面前的景色一变,看清坑洞之内情况的瞬间,江泫心中大骇! 山底下的禁制如今已然一个都不剩了,底下的阵法亦被波及。夔听的神魂正尝试挣脱残缺的阵法,一双黑翼铺天盖地,密密麻麻的血眼在其上疯狂地转动。被封印了那么久,它的相貌丝毫未变,甚至因为怨气深重,样貌比之前还要狰狞几分,裂缝与巨坑之中,几乎能将万物淹没的猩红血气正向外蔓延,自天际向上一看,仿若一片血海。 海中有一只狰狞的、血淋淋的眼睛,江泫看见它,便想起了曾经让尘与天陵死前的情状,不由觉得浑身发冷。 苍梧悬于半空,神色冷沉。江泫没有留手,他如今的情况并不算好,周身四处是伤;再这样下去,也许会真被削得魂飞魄散。 他处处留手,对方却对他真的起了杀心。再打下去也无益处,横添丑态罢了,不如早些进入正题。于是放手劈山,又向江泫抬起了手——他的指尖连着五道细线,其中有三道都紧紧挨着,动弹不得。 江泫一看,身形便僵住了。冷风萧瑟,良久之后,他慢慢地道:“以往不曾知晓,你竟这般卑鄙无常。” 苍梧道:“若不卑鄙,有时便走不下去。” 江泫深吸一口气,慢慢抓紧了宿淮双的袖子。他立刻会意,反手握了一下江泫的手,旋即松开,瞳中光色柔和;两根树枝脱手而去,落进下方昏黑的夜色里。 一人两灵落了地,站在裂隙边缘,听见巨坑之底足以动摇山岳的兽吼声。这吼声没有实义,单纯为了宣泄,裂隙边缘的山石因此塌陷下落,在山间不住回荡。除此以外,江泫什么都听不见。在这样的嘶吼声中,似乎连雨声、雷声,都一块消弭了。 几息之后,神的威压蔓延开来。江泫的余光已经被那血海浸染成一片不详的红,他瞥见海中伸出一只漆黑的羽翼。紧接着是夔听的头颅、半只鲜血淋漓的独眼、狰狞森白的尖牙——它正一步一步挣开封印,天象受引,雷云闪动,整片天幕豁然翻红,血雨淋头。 苍梧的身躯破破烂烂,如云烟一般翻腾不止。他凝视着宿淮双的方向,将指尖的细线略略一缠,道:“跳下去。” 宿淮双站在裂隙边缘,往下看了看。 妖神还是那个妖神,同之前他在天阶之上看见的模样没有分毫差别。坑洞之中妖力涌动,他同那只血淋淋的独眼对视片刻,道:“好。” 江泫呼吸一窒。他方才挪动半步,却见漫天血雨之中,青年对着他伸出了手。 他温声道:“我们一起走。” 江泫的眼前模糊了一瞬。他道:“好!”言罢丢了剑、丢了乾坤袋,带着一缕如影随形的灰色雾气,不管不顾地去抓宿淮双的手。 苍梧从未想到,宿淮双会带着江泫一起去送死。在他的预想之中,有筹码在手,宿淮双最后无论如何也会跳下去。等到他与夔听的神魂融合,再一举将其扯入神境之中诛杀,以此断锁。但他怎么能把伏宵也带下去?! 听见宿淮双说“一起走”,他便错愕地瞪大双眼;见江泫不假思索地抬脚去追,一股巨大的寒意从脚底升起。 苍梧的动作比江泫快,眨眼间便已闪身到了江泫身后,伸手去抓。不知何处飞来一根尖利的树枝,将他的手腕直直劈断,霎时间剧痛钻心,他没有管,又伸出另一只手,总算扯住了江泫的手臂,狂怒道:“你又要在我眼皮子底下去送死?!” 江泫连头都没回,护体的灵盾被掐碎,纤白的长袖被染成狰狞的血色。又一根树枝当空劈来,苍梧的第二只手也断了,萧弦从乾坤袋中出来,手中握着一根纤细的枝条,暴怒不止:“你顶着这张脸在做什么畜生行径?!我准你用他的脸了吗?!脱下来!!!” 苍梧神色扭曲,横出一击,险些将萧弦拍得烟消云散。他抬起手臂,一道浅淡的烟气如利箭一般追着江泫的背影而去,却又被当空劈断,转头一看,萧弦神色狰狞,竟还没死! 不过一息的错漏,他已经抓不住人了。 江泫直直扑进宿淮双怀里,宿淮双笑着搂住他,两个身影一道跃进裂隙之中,朝着妖神的血盆大口之中落去。 神目受妖力压迫,自发嵌入了江泫的双目之中,周遭景色越发扭曲,他甚至连宿淮双的脸都看不清楚,只能在下落的过程之中紧紧抱住宿淮双的身体,道:“你不要怕!” 余光之中,天上已有零星的巨影睁开眼睛,向着结界缓缓伸出手。 宿淮双道:“怕什么?” 江泫异常坚定地道:“不论今日结果如何,我一直在你身边。你若死了,我也绝不独活!” 宿淮双弯起眼眸,将他搂得更紧了一些,珍惜地吻了吻他的发顶。 “我不会死的。”他道,“我想与你白头到老,不到那一天之前,我不会死,你也不会死。” 天赐容器,对于妖神来说,又致命的吸引力。方才坠落至半空,妖神的神魂已经开始侵噬容器的身体,江泫手掌抵着宿淮双的背脊,察觉到他背上的异状。 翅膀……马上就要长出来了! 江泫睁大眼睛,飞速将手向上抬去,摸了摸他的后颈,摸到了一手细密的黑羽。 是异化的过程。怎么这么快! 他想抬头查看情况,却被宿淮双以温和而不容置喙的力道按回怀里。 “不要看。”头顶飘来青年低沉沙哑的声音,“不好看。” 江泫便将头死死地埋在他怀里。他感受着对方背脊上的翅羽飞速生长、撑破了衣物,耳边传来巨翅展开的风声。他已不敢想象宿淮双如今变成了何种模样,只目不转睛地盯着血红的天幕——巫神能看到一切祂想看的东西,江泫透过神目,看见天幕之上,又几道漆黑的巨影睁开了眼睛。 它们的手掌遮天蔽日,仿佛单用一只手掌便能捏碎整个九州;余下一半尚未融进体内的神魂被这些巨掌攫去天上,眨眼之间撕成碎片。 江泫心神巨震。 让九州俯首、无人可敌的神,竟如此轻易地在掌间灰飞烟灭了! 震惊过后,便是喜意。只不过喜色方才冒头,便立刻褪得干干净净。因为他看见天幕之上,那些手掌并没有收回去。 巨影的眼睛转动,向地面投来沉默的注视。没顶的恐惧感如影随形,很快,它们重新锁定了世上唯一一点残余的神格,重新向裂隙之中伸出手掌。 察觉到他们的目标是谁之后,江泫一身的血液冷透了。天地间癫狂的吼声散尽,维余裂隙之底呜呜的风声;到了最后的时刻,他竟然出乎意料地冷静。 他枕着宿淮双的胸膛,白皙的指节扣着宿淮双已经兽化成利爪的手掌。那利爪微微一屈,以不同于狰狞外表的温柔力道反扣了回来。 江泫道:“你方才说你不会死。如今可还有招数?没有的话,就让我来。” 宿淮双道:“自然是有的。在沉睡的时候,我已经剥去了神格,还在剑穗里头留了一缕残魂。一会,我会将你送到神境去,若是这些手力道太大,把现在的身体抓散了,便要费去你一段时间,将我的残魂养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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