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泫却没有动。片刻后,他问道:“这座山上并没有梅花。为什么叫万梅山?” 樵夫收拾东西的动作一顿,好像被这个问题问住了。他回过头,声音粗剌剌的,道:“俺怎么知道!从小到大这山都叫这个名儿。没准以前真有很多梅花也说不定呢?” “我说你到底走不走,不走就跟俺回家吃口热乎饭,再跟俺说说碰上啥事儿了?” 他倒有些苦口婆心。 江泫望了望山顶,忽然神情郁郁地道:“其实我的确过得很不如意,听朋友说这儿有仙祖,就过来求仙。 ” 樵夫一听急了,道:“求那东西作甚,不管用的!再说这山上也没什么仙祖啊!不如回去吃顿饱饭洗洗睡了,没准儿明天就好了呢!” 谁知江泫听了非但没有放弃,反而更加执着,道:“我听说,仙祖就在山顶。” 樵夫道:“没有,没有!你这人真是死脑筋。山顶上就一口摸不着的棺材,有啥好看的?” 听到这里,江泫的心忽然定了。神经稍稍一松,面上便难以控制地露出几分疲倦之色。 这座山同他记忆之中相差太大了。虽然位置差不多,但谁知道原本的枯雪山是不是已经垮了、这座山是新堆出来的呢?师姐和师弟之后也没能再回来,谁也不知道三灵观究竟变成了什么样子。万一他走错地方了呢? 得知这座山叫万梅山之后,他的心便安定了一些。听到山顶上有一口摸不着的棺材,知晓脚下还是原来的枯雪山,只是换了个面貌、换了个名字,叫他认不出来了而已。 许久没有听到他说话,樵夫回头一看,被他的脸色吓了一大跳:“你咋了?!脸色怎么死白死白的?咋咋咋咋回事儿啊?” 他连手里的东西都不要了,大步跑过来扶人,生怕江泫就在这儿倒地不起。江泫没让他扶,嘴唇苍白地摆摆手,道:“……我没事。” 只是连续走了太多天,身体有些支撑不住。 他压抑住想咳嗽的冲动,取出药瓶咽下一粒回元丹,脸色勉强好转了一些。 那樵夫一直盯着他,神色又惊又骇:“你莫不是得了什么重病,过来寻死的?!” 江泫道:“不是。你……咳咳……你回去、咳咳……不用管我……” 他还是没能忍住,一句话被咳嗽声划得支离破碎。但樵夫好歹是听清他说什么了,连声道:“这怎么能不管?俺家不远,不远!你跟俺走!” 几番推脱不掉,江泫明面上点头答应,趁樵夫不注意,掐诀消去身影,这才终于从热情之中解脱出来。 到山顶的路已经荒得没法走,江泫便御剑上山。兜兜转转一番,终于找到了熟悉的石台,木栏上稀疏悬着几根铁索。观门和匾额早就朽成灰了,墙体也破破烂烂,院中杂草丛生,任谁来看,都看不出这曾经是一座道观。 他用灵力削开一片杂草,腰侧的本命剑一亮,剑灵的虚影浮现出来,幽幽道:“明明用衔云也是可以的。” 江泫轻轻敲了他一下,道:“你是仙剑,真想当锄头铲草不成?” 衔云却难得有些高兴,道:“主君叫我做什么都可以。” 江泫默然片刻,不知因他温驯的态度想到了些什么,道:“……你也许久没回来了。” 他说的“回来”是什么意思,衔云并不清楚。伴随主人转生两世,他的很多记忆都在过程中被磨灭了,不记得三灵观是哪、也不记得伴随江泫渡过的千年岁月。不过在剑灵心里,江泫说什么都对,他没有丝毫反驳的意思,点点头道:“主君,还是让我来吧。” 衔云挥了挥手,几道澄澈的银色剑芒掠出,几下便为他开出一条道路。 江泫带着他,慢慢地沿着小路向三灵观中走。每路过一个地方,他便会驻足回忆片刻,就这样,一路走到了遏月府。 遏月府有他设下的结界保护,千年来运转不停,同荒废的道观相对,显出一种异常的割裂感。这里的景色如旧,从前是什么样,现在就是什么样;墙边依然生着兰草,只是不再有红梅了。 结界不阻挡他的进入,江泫很轻易地便踏进了正堂。 正堂之内,摆着乌黑的棺椁。里头装着的是让尘的骨灰,这么多年了,也不知是否完好无损。 江泫扫去了台子上的浮尘,将装着送生和天陵佩剑的乾坤袋放去一旁,靠近棺椁合十作揖,随后靠近棺木,伸手将盖子打开。 棺内是空的。江泫曾经亲手挑的、用来装让尘骨灰的小坛不见了,被天道收走了。最后的最后,居然连骨灰也没能留下。江泫怔愣良久,盯着空荡荡的棺内,慢慢地,心中浮起一个念头。这个念头灭不了、杀不掉,顽固无比。 他躺进了棺椁之中。一只手搭在棺壁之上,垂下来的长袖白得像丧服。 他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很早很早以前,他就想这么做了。不过曾经他是真的想寻死、想寻一个解脱,现在的他只是有点累,想寻一个能休息的地方。 躺在空空的棺木里头,江泫可以什么都不用想、什么都不考虑。在某些人身上,死亡的确是一种无上的解脱,难的是活下去。只要还活着,就要一日不停地负重前行。 视野变得狭窄无比,但还是能听见外头杂乱的风声。他的意识几乎要模糊了,强撑着将手一挥,用灵力将棺盖合上。盖棺声后,江泫沉入一片安宁的黑暗之中,能听见的只有自己轻微的呼吸声。 四合的棺壁像是一个冰冷的怀抱,在此时竟让他产生了一种病态的安全感。 他侧过身蜷缩起来,昏昏沉沉地想:就一会。就睡一会。 睡醒以后,他就去做应该做的事情。 分不清过了多久,也许是睡着了,也许没睡着,亦不知身处现实还是梦境,江泫听见一阵呜呜的风声。最开始很轻微,而后声响越来越清晰,隔着棺壁沉闷地擦过他的耳廓。 他不是很想醒的,然而这风声实在是太奇怪了。 像是有人在嚎啕大哭,绝望无比、肝肠寸断,仿佛碰见了这世界上最叫人承受不了的事,却束手无策一般,一边哭,一边一下又一下,重重地拍打着棺盖。 江泫何时听见过这样的哭声?当即勉力睁开眼睛,要去看一看发生了什么事。 在他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厚重的棺盖被一道飓风猛地掀开! 视野骤然大亮,虚空之中扑出一个影子。这影子起初虚弱得快要消散,越靠近江泫,就凝得越实,凝成了江泫许久不见的、熟悉的模样。一身深黑的衣袍、长发披散,眉间一点梅印,直直地扑进棺内。 一双冰冷的手臂环住了江泫,他被箍进一个同样冰冷的怀抱里。抱着他的人实在太用力了,让江泫产生了一种会被对方直接折断的错觉;然而这双手臂又在不住发抖。发抖的不止手臂,还有整个身体。 江泫以为自己看错了。他睁大眼睛,茫然地伸手摸索了两下,道:“……谁啊?” 抱着他的人不说话。宽大的手掌捧住他的后脑,恨不得将他整个都包裹住,再不叫他受世事侵袭之苦。 这个怀抱可比棺壁坚实安全多了,虽然很冷。江泫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肩膀,颤抖地深吸进一口气。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眼眶突然湿了,将脸埋进对方的怀抱,道:“……淮双啊……” 一个低低的、沙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宿淮双道:“我在。阿泫,我在。”
第157章 枯木逢春8 江泫记不得自己是怎么下山的了。再次醒来的时候, 已经躺在了一个陌生的房间里头。 伸手没有摸到衔云,就已被惊醒三分,看到房内背对着他无声无息坐着的黑衣人, 睡意更是直接烟消云散。虽然醒了,但好一会儿都没攒出起来的力气, 脑海也有些空白, 一时间没想起睡着之前自己在做什么,找衔云完全是下意识的举动。 听见床榻上的响动, 桌边的黑衣人回过头来,大步走到榻边。动作幅度太大, 原本坐的雕花木凳翻倒, 又被灵力无声无息地扶了回去。 “醒了?”那人道,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泫的手被他以轻柔而不唐突的力道握住了, 触感十分冰冷。与此同时,他也认出了坐在榻边的人。 是宿淮双,也不是。眉眼虽熟悉,相貌体格却变了, 像是无端长了五六岁。少时犹显青涩的面孔彻底长开,一双赤瞳落在眼眶,原本的俊逸之中添上不可逼视的锋锐。 现在的宿淮双身上,江泫唯二熟悉的, 怕就只有眉心的灵旨和赤色的眼瞳了。看着他的面孔, 犹如身置梦中,可手中的温度却提醒他,并非这么回事。 宿淮双是真的回来了。没让他找, 自己就回来了。 想到这里,他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万般心绪涌到嘴边, 都无端烟消云散。 久久不应,榻边人的眉峰一凝,瞳底显出几分痛色。江泫见了,无端也有些难过。眉眼一垂,视线落在宿淮双的手背上,道:“去哪里受了寒?手这么冷。” 宿淮双一怔,松开他的手,塞进被褥里头。 江泫道:“我不冷,是在问你。” 宿淮双道:“一向如此。” 言罢,他又起身离开,不一会儿,端过来一碗热腾腾的甜粥,试过温度后,把江泫扶起来、又垫了个软枕在身后,一勺一勺,仔仔细细地喂了小半碗。 江泫其实不觉得有多饿,只是吃点热的总归是好的。谁知热气撩了嗓子,没咽下几口,又开始咳嗽。 他咳得急,宿淮双立刻将碗盏扔去一边,伸手揽住他,一下一下、轻轻地给他顺气。江泫的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好一会儿才缓过气来,道:“不妨事。你将碗盏扔去哪儿了?” 宿淮双却道:“方才那碗太烫。我去换一碗。” 江泫道:“不烫。是我自己咳。” 宿淮双凝视他一会儿,确认这话不似作伪,才又将粥碗端过来。江泫就着勺子又抿了几口,不动声色地打量面前的宿淮双,总觉有些许陌生。 陌生的不是外貌,而是内在。他总觉得宿淮双的身上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而他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思索半晌,将弟子的形容举止看了又看,仍没有看出什么门道。 偶然之间,又能发现些许端倪。宿淮双的周身,缠绕着令人胆寒的深邃漠然之感,似是披着人皮的深渊,神性有余、人性不足。然而,每当对方抬起眼睛,江泫又觉得并非这么一回事,此前都是错觉而已。 若要说成熟了许多,确实如此。但江泫想要的答案显然不是这个。 宿淮双就坐着让他看,端着粥碗的手平稳无比——好一会儿后,江泫察觉到,如今的宿淮双看起来并不开心。 没多思考,他抬起手,握住了宿淮双的手臂。果然是僵硬的。再一拍肩膀、身躯,僵硬无比,像一座石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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