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闲的时候,他会站在天阶边上,将衔云掷下山,让它代替自己去看一看师姐与师弟的近况。 剑灵拥有江泫几近取之不尽的灵力做支撑,被投下山后,化作他的形貌行走人间。每去一个地方,便会除掉一些顽固的邪祟,无论是大是小、是难是易,尽归作剑下亡魂。 渐渐的,有人开始称他作“伏宵君”。只要伏宵君来了,就没有解决不了的邪祟,就算棘手至极、拔剑战上七天七夜,最后胜出的也一定是伏宵君。 伏宵君一剑破万邪、伏宵君仗义立天地、伏宵君天生剑骨、伏宵君有登神之资。 然而众人口中赞誉传唱的伏宵君,他甚至下不来一座山。 慢慢的,慕名前来上清宗的弟子越来越多。其余峰主不堪其扰,不顾他的拒绝硬是塞了几个弟子过来——由此,净玄峰的学斋正式开启了。 大家初来净玄峰,又是新奇、又是害怕,手忙脚乱,惶恐不已。然而在这之中,最手忙脚乱的是江泫。他已经许多年没和除几位峰主以外的其他人接触过了,更遑论这些还未长成的少年少女。 做了师尊,他便要定时授课、要盯着弟子练剑,因为惧怕他的冷脸,被强塞来的弟子走了三分之二,然而就在留下来的这些人中,还三天两头有人受不住寒,卧床不起。 少年有使不完的劲儿,不生病的时候,浮梅殿中往往聒噪无比,江泫便搬到了遏月府上;可后来相处久了,他竟也习惯了。 以往在三灵观的时候,他常常在想,让尘那样的人为何会收徒? 现在处在一样的境地,江泫终于明白过来。 因为锁的日子实在太清苦、太煎熬。养着这么些弟子,恰如病重之人渴望生机,在自己的房中养些青翠欲滴的草木。最初的六锁也是如此,在荒无人烟的山岭之中建宗,招来许多生机勃勃的生灵。有时看看他们,想想日后他们在九州之中会有何作为,便觉得又能再熬过一段时日。 不过,便也只是这样了。 江泫不打算让他们之中的任何一个人来继承重担,因此对于座下的弟子示以冷面,从不亲近。某一日外出时,他出手救下一道正被鸟雀啄食的、飘渺的灵。 似乎是山上生长出来的,灵气充沛,但是没有实体,如同一抹浮动的流云。 它道:“我是这座山的山灵,你可以叫我苍梧。” 它不会人类的语言,甚至连声音都轻风似的急不可闻。但奇怪的,江泫就是能听懂它在说什么,除了江泫和衔云,也没人能看见它。 因此从那以后,它常常来找江泫和他的剑灵说话,一来二去,它也在净玄峰上住了下来。 江泫时常从它身上感受到一种古老的审视。 因为并非人类,不熟悉人的语言,苍梧说话十分直白简洁。然而因年岁太大,吐字之间又带着些岁月磨砺出的波澜不惊,像是一位年龄很大的长辈。 它知晓这山上的一切,知道山脚封印的妖神、知道这些人代代镇守此地、知道每一件过往在山上发生的事。它问江泫的第一个问题是:“明知是死,你为什么不走?” 江泫正坐在书案之前誊抄古籍,淡淡道:“不能走。” 苍梧道:“我是山灵,阵法依我而建,此间规则由我掌控。若你想,我能帮你安全离开,权当还报救命之恩。” 闻言,江泫的动作微微一顿。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的神情隐有不悦。 “既如此,此前被鸟雀啄食,看来是在同他们玩耍,倒是我多管闲事。” 听出他语中的意思,苍梧白雾似的身躯团作一团,老老实实地待在他手边,不再开口说话。 万幸,江泫并没有要赶它离开的意思,它成功在浮梅殿住下,每日的工作是帮江泫盯着弟子的情况。 “你是师尊。”苍梧道,“你为何不去盯着?” 江泫没有说话,一个人上了遏月府。没有面容的山灵盯着他的背影,似乎若有所思。然而此后,它真的开始帮江泫看护弟子了,谁偷懒了不练剑、谁偷偷犯禁、谁又病倒了想回家,它都知晓得一清二楚,再事无巨细地汇报给江泫。 大多时候,都是它在说,江泫沉默不语地听。 第二天,确定没人看见时偷偷破禁的弟子便会被拎去浮梅殿主殿受罚,一个个的神情堪比见了鬼。苍梧顿在殿顶的梁上,仔细看了看江泫的神情,察觉到就算自己完成了任务,他好像也没有多开心。 人都是会笑的,江泫从来不笑。苍梧没见过这么不像人的人,想想那日他挥手将啄食它的鸟雀赶走是时的眼神,它又觉得事实好像并非如此。 他应当只是没碰见什么让他开心的事。 山间岁月流转。某天晚上,苍梧忽然对江泫道:“你做什么都是一个人,会不会很无聊?” 江泫道:“清净。” 苍梧道:“你的父母呢?” “死了。” “有没有兄弟姐妹?” 江泫顿了顿,道:“没有。” 苍梧道:“什么事情发生,会让你高兴一点?” “夔听死。” “……能不能换一个?” 江泫抬起头,冷淡的目光扫了它一眼。他想问苍梧今晚到底想干什么,白雾一般的灵浮在他身边,却什么也没有解释。 烛火的暖光打在它的身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透过身躯,而是被迷迷蒙蒙地掩去几分。它似乎要开始凝出实体了,这说明时间已经过了相当久。 江泫恍然察觉到,自己已经忘了苍梧来了多久了。山间一日如一年,一年如一日,日日相同,并无什么可被特意去记的事情。寿数太长,年岁和日期通通都模糊不清,他甚至也已经忘了,自己在净玄峰上待了多少年。 若不问还好,苍梧一问起来,脑海中浮现出的父母变成了两道朦胧的剪影。他记不得父母长什么样了。 难得的,怅然攀上江泫的心头。 他第一次觉得净玄峰上有点冷,久违地想和谁说一说话、用轻飘飘的言语作篝火来取暖。他垂下眼,长长的眼睫微微一颤,目下铺洒一片脆弱的剪影,声音也同样轻轻的,道:“苍梧山上,都有些什么事?” 室内静默半晌。 江泫能感受到,苍梧就在远远地盯着他,似乎验证了什么猜想。须臾,它飘至江泫身边,学着人的样子在床沿坐下,语气一如既往、同年长的长辈一样平稳和缓。 “那实在太多了。就算说上一百年,也说不完。” 话虽如此,它仍然挑挑拣拣出一些有趣的往事,声调缓慢地讲给江泫听。讲着讲着,故事中出现了长尧的名字,江泫微微侧头,眼底泛起一片清浅的涟漪。 这点细微的变化没有逃过苍梧的眼睛。 它顿了顿,干脆地将曾经那个没讲完的故事折断了,从长尧入宗时开始说起,从风头无两的青年时期一直讲到他成为夔听锁,而后又是如何走上绝路、身陨魂消。 “他是那一代最有天赋的弟子。不过,比起你要稍逊一筹。”苍梧道,“他想让师弟让尘从锁的命运之中脱身,去渡劫了。正因太有天赋,被捧上云端,脚下没了实地,坚信自己能够渡劫飞升,才殒命天雷之下。” “死在那场雷劫中的还有长尧的亲传弟子,让尘去救,却一个都没救下来。或许是在那场雷劫里面窥见了令他无法承受的天机,雷劫消散之后,他也从苍梧山逃走了。” 长尧在雷劫之中陨落,这是轰动整个九州的大事。当时的玄门无人不为其扼腕叹息,更有甚者痛哭流涕,觉得强如长尧都撑不过雷劫,天下众修士更是飞升无望。 然而,苍梧在说起这些事时,语气并没有什么明显的波动。 仿佛它只是在为江泫讲一个故事,仿佛长尧如此轰轰烈烈的一生,在它眼中也不过是一瞬短暂的弧光。 它如此镇定,这份堪称默然的镇定在回头看见江泫若有所思的神色时,却散得一干二净。 “你不要走这条路。”它警告道,“如今的九州,已经无人能再飞升了。若你想……” 它刚想说,若他想走,自己能帮他离开。又想起许久以前江泫不喜欢它说这事,后话便如云消散。 那以后的一届入门选试过后,上清宗进来了两位令人瞠目结舌的优秀弟子。江泫在遏月府闭关,错过了拜宗式,浑然不知自己的峰内被塞进来几位新人;等他从遏月府上下来,发现自己的寝居外头立了一道隔绝视线与声音的屏障。 他走进屏障里头,看见院子里站着两个人。一位长发如墨的女修、一位身形颀长的男修,正并肩站在一起,注视院里盛开的红梅。 听见背后有响动,他们回过头来,江泫看清他们的面容,脑海被扫得一片空白。 是……是…… 是重月和天陵。 他们真的是太久没见了,在净玄峰上看见他们,江泫一时如坠梦中。 修士长寿,重月维持着二十多岁的相貌,清秀柔美、不失坚毅,发间一朵银花一如往日,在净玄峰的雪光之下熠熠生辉。而天陵的变化堪称天翻地覆,长高了、长壮实了,长发高束,面相俊美冷傲,看上去极不好相处。江泫险些没认出他。 最先动的是天陵。他抬脚向江泫走了几步。这几步过后,他的步履不自觉地乱了调,强撑着镇定走到江泫面前,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几乎能令人窒息的拥抱,声线紧绷地道:“……师兄。” 江泫整个人都愣住了,不知作何反应。重月凝视着他们,眼中泪光闪动。很快,她也走上前来,抱住了江泫和天陵,埋在衣料的缝隙之中泣不成声。 江泫的手都不知该往哪里放,道:“师……姐。天陵。你们……” 话未说完,背后被重月狠狠地拍了一掌。剩下嗫嚅的话语被拍散了,他听见重月哽咽着骂道:“臭小子,你这臭小子。当年一声不吭地就走了,最后面都不肯跟我见。再听见你的消息,竟然在上清宗上当了尊座!” 她的眼泪掉得很凶,滚烫的温度浸透了江泫单薄的衣物,竟让他回想起了三灵观中被火焰灼烧的感觉。他手足无措道:“师姐……你……” 再一看,旁边天陵的眼眶也是红的。男儿有泪不轻弹,一见他伸手抹脸,江泫就想起曾经他在荒地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时候。他这才察觉,原来这些回忆从未走远,只是因为太过美好、太过柔软,都被他封存进了角落里。如今乍然启封,思及如今物是人非,心中如钝刀割肉一般疼痛。 “你们……”他轻轻地、颤抖着吸进一口气,“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重月松开了他,红着眼眶摸了摸他的脸。 “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来山上陪你。”她忍着眼泪道,“怎么瘦了这么多了?一个人在山上这么久,一定很难受。你来之前好歹和师姐说一声,可你一声不吭地就走了,走那么快,我根本就追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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