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泫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晓。再接下去,他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茶摊上沉默半晌,重月抿了一口茶水,忽然道:“我一会儿回药坊,你不要跟过来了。天陵交给我照顾,你……”她欲言又止,道:“你暂时还是不要靠近他为好。” 她这话说得隐晦,江泫顿了顿,却明白过来她话里的意思。紧接着,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我得回去一趟。”他道,“去看看天陵,顺便想办法把阿娘送回去。她一定是偷偷跑出来的,必须尽快送她回远昭城。” 重月道:“要去见天陵,可以。但是送江夫人不行。我会找熟人将她送回远昭城去,你绝对不能再出现在她面前了。” “我……知道。”江泫低声道,“我只是去看看天陵,会避着阿娘走的。” 将金葵糖揣进兜里,两人并肩回到了药坊。老板的阁楼就在药坊旁边,重月带着他走上楼,推开房间的门。 阁楼上的房间,一般是没有人住的。为了安置厉天陵,这里被收整出来,虽然有些窄,但胜在整洁清净。 走进房间的时候,江泫放轻了脚步。被子里隆起一个小小的鼓包,厉天陵缩在里头,不知是醒是睡。等到走得近了,江泫听见他的呼吸声,心道:“醒着。” 厉天陵果然没睡,从被子里头探出一双眼眶通红、略有血丝的眼睛,声音沙哑地道:“重月姐姐。” 重月走到前头,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柔声道:“要不要吃点东西?” 厉天陵没什么胃口,正想摇头,视线一抬,忽然看见了站在她身后的江泫,以及江泫背在背后的衔云。他的神情一瞬间僵硬了,像是看见了什么让自己无比恐惧的东西,猛地缩进被子里头,闷声喊道:“出去!你出去!!我不想看见你!” 江泫刚刚抬了半步想往床前走,闻言滞空片刻,又慢慢放回了原位。 他轻声道:“对不起。” 厉天陵道:“我不想听。你出去!” 重月道:“天陵,你冷静一点。” 被子里好一会儿都没有传来声音,似乎真如重月所说的冷静了。然而事实并非如此,慢慢的,被褥下头传来断断续续的哽咽声。 他呜呜哭道:“我……我想我爹……我……我想回家……” 闻言,江泫的心像是被尖刀刺了一下,抿紧了唇。 重月侧身坐在床沿,温声劝抚道:“不要哭了,再哭下去对眼睛不好,你爹爹要是看见了会心疼,对不对?起来吃点东西怎么样?宵宵给你带了金葵糖。” 厉天陵其实也知道,父亲根本不会心疼他。他真正想要的其实也不是自己的爹,他只是知道自己没有家了,以后没有能再回去的地方了。纵使在城主府受再多冷待,起码他有个能回去的地方。以后没有了。 然而说到底,救他的这两个人都没错。叫重月的姐姐对他很好,这几日一直悉心照顾他;那夜月下、死到临头,将他救下来的是伏宵,他长这么大看见的第一张让他觉得安心的脸,也属于伏宵。他们是为了除城中的疫病来的,父亲托人设下的阵法是疫病的源头,他们是一定要动手的。 但是父亲这么多年对他的点点滴滴,他无法相信全然是假的,更无法责怪他。他找不到责怪的对象,满心怒火与悲伤无处发泄,江泫和他刺出的那一剑便成了罪魁祸首。 “我不吃。”他哽咽道,“我不吃他给的东西。父亲是坏人,我会给人带来厄运,我也是坏人!杀父亲杀得那么简单,杀我岂不是更简单!” 说话说到后面,那日血淋淋的场景又浮现在眼前。恐惧与怒火占了上风,他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只想赶紧将这些人都赶出去,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 江泫默然片刻,从房间出去了。
第146章 三灵飞光14 接下来好几天, 事情都如常进行。 重月托人告知了司常府,江送亲自过来将江二夫人接走了。他们离开城门的时候,江泫就远远地站在城墙上头, 目送他们离去。 等到厉天陵彻底好起来,重月带着他回了三灵观, 让尘授礼, 为他掐去姓氏、散去厄运,此后便在枯雪山上留了下来。自始至终, 江泫没再出现在厉天陵面前过。 让尘为天陵授礼的时候,江泫独自一人在山下游荡。途经某处桥头, 看见一道八卦幡、一张写着“百事皆通、包算包灵”的白旗, 鬼使神差抬脚走过去, 在摊主面前坐了下来。 摊主是个神神叨叨的老头, 用黑布条蒙着眼睛,一脸高深莫测。听见前头来了人,他在桌子下搓了搓手,招呼道:“这位小公子, 想算什么?” 他在江泫的面前撒了一排发黑的铜钱。 江泫垂头盯着那些铜钱,伸手轻轻抚了一下,道:“不知道。你随便算算吧。” 他想,他一定是昏了头了, 跑下山来算命。 摊主抬起头盯着他看了一会, 黑布条底下探出两道如有实质的视线。江泫立刻察觉到,这摊主是能看见的,多半是为为了些神神叨叨的理由, 自己把自己的眼睛蒙起来了。 这么一想,他更觉得自己是在浪费时间自讨没趣, 打算起身离开。对面的摊主却叹道:“看小公子的命相,未来成就不可估量啊。”他将江泫手指碰过的那一枚铜钱收回来,一边摸索一边道:“不过最近就有些倒霉了。恐怕是在哪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霉得很呐。” 江泫的动作僵了一僵。 须臾,那老叟很快又抬起头来,笑着道:“不过霉头过了,也是因祸得福。是好事。” 江泫的指尖微微一缩。他冷声道:“什么祸?得了什么福?” 摊主将那铜钱攥在掌心,高深莫测地“探看”了一会儿。为了得出江泫想要的答案,又是绘阵、又是解相,好一会儿才抓起一张画得乱七八糟的纸,乐呵呵道:“天命所至,老朽不能多言啊。但此福是大福。小公子命中的一道大阻碍过去了,且等着一飞冲天!” 他说话含含糊糊、意味不明,江泫一向不大喜欢听这些,皱眉道:“究竟是什么阻碍?你可又知我是做什么的,又如何能一飞冲天?” 语气不太友好,那摊主被受了疑,猛地涨红了脸,道:“实在轻狂!若不信命,又何必在老朽面前坐下来?我虽不至大乘,可苦修数十年,看过无数人的命,也是有真功夫在的!” 江泫懒得多费口舌,付了钱,起身离开了桥头。 心不在焉地走了一段,步履越来越快。到了最后甚至称得上是跑了,一路奔出城门,边跑边道:“衔云!” 背后长剑应声而出,空中闪过一道清凌的剑光。受剑诀催动,它稳稳地悬停在主人身前两寸之处,江泫指尖灵光逸动,道袍的襟袖与衣带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足下一点,跃上衔云的剑身。 一路御剑,天色擦黑的时候,终于从北原到了远昭城。城里亮起灯笼,景色还是和记忆中一样,没什么异状。然而到了司常府外,他的心已然凉了半截。 门口挂了白绫。这是什么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他感到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站在原地缓了一会儿,择了一条僻静的小路,躲开府卫的巡视,翻了进去。凭他的功夫,要躲过府中的仆侍很简单,前往父母住处的途中不经意抬眼一瞥,发现来往的人都行色匆匆、神色惨淡。 经过某处院子的时候,看见两位婢女正站在一起交谈。江泫悄无声息地躲在假山后头,屏住了呼吸,却压不住如雷似鼓的心跳。耳中传来断断续续的交谈声。 “这也太突然了。主母都快哭晕过去了……” “是啊。怎么会这样?明明之前还好端端的,怎么突然就没了?” “二夫人此前就病怏怏的,大夫说活不长。江送大人虽然生病,但情况还算好,江行大人更是……这下府中就只剩下主母和两位殿下了。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位殿下竟然还不回来。” 另一人慌慌张张道:“嘘!府中不许妄议那一位的事,你忘了?” 起先说话的那人道:“私底下说说罢了,又没人知道。” 又低声议论了几句。走廊下忽然传来女官严厉的喝声:“你们两个。站在那里做什么?府中快要忙不过来了,你们倒好,竟然站在这里偷懒!” 再后来的,江泫就没再听了。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几步,从假山后头绕出来,也不顾会不会被人认出来了,一路埋头狂奔到江氏的祠堂前头。夜里的祠堂静悄悄的,竟然没什么人,门口挂着几条惨淡的白绫,迎着冰冷的夜风微微飘扬。 灵堂之内并排摆着三具棺椁。祠堂里白烛静静地燃烧,在深黑的棺木之上映出数道冰冷的白色裂痕,像是在嘲笑他的无能。江泫愣愣地看了一会儿,双腿忽然脱了力,跪倒下去。 在这样一个平平无奇的夜晚,江泫得知了自己父母和叔叔的死讯。分别实在太过草率,似一片羽毛一样轻轻落下。 他甚至还没有好好地跟他们说过一句话,时隔一年再次相见,竟然是与棺木相对无言。 那个时候……那个时候母亲一定认出他了。一定认出来了。她一定以为只要装作不认识,就不会有什么风险……她…… 他忽然想不下去了,抬手狠狠地给了自己一拳。 他那时竟然跑了。母亲一个人,千里迢迢从远昭城跑来这里,费劲千辛万苦见他一面,最后见到的竟然只是一个背影! 这一拳打得实实在在,将一直包裹在他身上的外壳打碎、碎了个干净,眼泪汹涌而出。江泫长到这么大,很少有痛哭流涕的时候,现在他蜷缩在灵堂的门口,哭到浑身发抖,喉咙却像被锁住一样,干涩嘶哑,发不出一点声音。 等到眼泪都流干了,江泫扶着门站起来,踉跄着往灵堂里走。他小心翼翼地将棺盖打开,就着惨白宁静的烛光与他们见了最后一面。他看了很久,似乎要将这些面容都深深地刻进心里,走到母亲棺椁边的时候,他伸出手,轻轻将她鬓边的一缕白发理好。 将棺盖合上,江泫走到灵堂前,对着他们磕了三个响头。随后,他抽出了背上的衔云,握住剑柄、调转剑锋,对准了自己。 剑是死物,原本不会有思想,这会在江泫手中却开始发抖。它像是明白自己的主人想做什么,拼命发出满是恐惧惊慌的嗡鸣,震动的幅度太大,连带着江泫握着它的双手也开始发抖。或许江泫的手本身就在发抖。 剑锋之上,映出他近乎冷漠的神情。 “别怕。”他低声轻语,也不知到底是说给谁听。“别怕……很快的。” 他的剑确实很快,比以往出过的任何招式都快。刺破血肉,一剑穿心。 * 在江泫很小的时候,一直对父母感到愧疚。由于身上的怪病,不论是宴会、抑或是其余别的什么重要场合,他露出过不少丑态,远昭城中的贵族在背后偷偷议论嘲笑他的时候,会顺带将他的父母一起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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