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松泉犹豫几秒,终是把整修案接到手中,并细细看了起来。 不愧是能为童海霖当“枪手”的人,不过两三分钟尹松泉就将其全部看完,并轻轻放回了桌案上。 此时他已经明白了江玉珣的意图。 尹松泉犹豫了一下,抬眸问江玉珣:“江大人……您是想要草民协助您完成整修案吗?” 他格外强调了“协助”二字,语气也不如一开始时那样热络,反多了几分失望之意。 说完,不等江玉珣回答,尹松泉就立刻又惊又惧地摇头拒绝道:“江大人,草民恐怕担不起如此大的责任。” 看他的表情甚至隐约有了送客之意。 见尹松泉拒绝,江玉珣连忙摆手:“不不,这次与以往不同。” 与童海霖聊过一番的他知道,“协助”便是找尹松泉当枪手的委婉表达。 古时“士、农、工、商”鄙视链清晰分明。 像尹松泉这类工匠,从来都不被达官显贵放在眼里。 辛苦一番后不但姓名被人刻意隐去,工程上若有差错,倒霉些的还会被抓出去顶包、背锅,稍不留神就会丢掉性命。 定期修补河堤与截弯取直的复杂程度、工程量完全不同。 从前尹松泉实在缺钱,才会接此工作。 如今他生活虽然仍旧拮据,但却不再似当初那般囊中羞涩,因为并不至于为了赚钱,冒更大的险…… 江玉珣看着尹松泉的眼睛,极为认真地说:“我想邀您作此次工程的总负责人,全权负责河道设计与施工。若非说协助的话,应当是我协助您才对。” “您——”尹松泉当即愣在了这里。 江玉珣的意思莫非是…… 他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对方。 “此次工程全体施工人员均听您指挥,您的俸酬将由朝廷直接发放。” 说话间,江玉珣缓缓起身向一旁的墙壁走去。 尹松泉的心脏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跳动。 江玉珣的意思已再清楚不过——他打算把自己推至台前! 一身晴蓝的江玉珣,先用手描绘怡河改造之后的走向,接着又在旁描绘出一条与之平行的路线: “按照计划,除了为怡河截弯取直外,还要修建一条平行于怡河的灌溉水渠。如果尹先生愿意承担此次工程,这条灌溉通道,也将由您来命名。” 尹松泉的双手不由轻轻颤抖起来。 按照江玉珣的设想,怡河截弯取直后,未来此渠将肩负整片平原灌溉之重任,在以农为天的当下,简直是将千万百姓的生死、命运握在了手中。 替人当了一辈子“枪手”的他,从没想过未来竟有这样一天。 说话间,江玉珣视线不由穿过窗,落向了滚滚东去奔流不息的怡河之上。 站在未来回望过去,权倾天下、富可敌国或许都是过眼云烟。 ……唯余滔滔江河奔流不息。 尹松泉显然是被江玉珣的话吓到,还未缓过神来。 可这时,站在地图旁的人已然转过了身:“此条河渠一旦修好,必将泽被万里,百代不息,先生不想让自己的名字,永远与涛涛怡河一道被人铭记吗?” 尹松泉狠狠地攥紧了手心。 ……他生于前朝乱世,年轻时也曾有过远大理想,但如今早已说服自己知足安命度过余生。 可是江玉珣的话,却突然将另一个选择摆在了他的眼前——如果有机会试试,谁不愿意施展一番抱负、青史留名? 甚至……让这天下与无数人的命运因自己的存在,而生出一点点变化。 说话间,忽有波涛“轰”一声拍向河岸,刹那间水花飞溅落入窗内。 江玉珣的呼吸也随之快了些许。 他的话既是说给尹松泉,也是说给自己听的。 江玉珣提议来得有些突然,尹松泉仍显纠结:“可是……” 江玉珣总算坐回原位,轻轻地笑了起来:“先生放心,施工中遇到的所有事情,您都可以直接同我说,由我去和陛下沟通。假如真的出了问题,我定与您一道分担。” 有了这句承诺,尹松泉脸上的愁容终于削减了一两分。 看样子他方才的确是在因应长川而担忧。 想到这里。正欲喝水的江玉珣动作不由一顿。 他忽然昧着良心补充了一句:“您放心,在我看来陛下……其实并不像传闻中那样不讲道理。” 尹松泉:? 江大人的话的确诚意满满,但为什么听着那么让人害怕呢…… ※ 尹松泉虽然没有正面应下此事,但还是把江玉珣的整修案留在了家中,说要细细研究。 江玉珣也并不着急,与尹松泉细细说过自己的构想后,他便带着玄印监回了江家田庄。 开玩笑,自己冒死从应长川那里求来了短假,可不能浪费。 “吁——” 白马跃入田庄,江玉珣轻拽缰绳令它停下脚步,接着于马背上朝四面看去。 正午时分,炙烈的阳光尽情洒向大地。 照亮了田庄的角角落落。 和上次回家的时候不同,这一次田庄半坡上原本生满了野草的荒地,竟都被开垦了出来。 大雨刚刚过去,田庄内男女老幼均趁着夏种的最后时机,在不远处新垦出来的土地上劳作着,甚至没有一个人发现江玉珣的突然到来。 “这……这些地竟然被他们垦了出来?!” “远处那些人,不就是江大人当时收留的流民吗?” 江玉珣背后,有玄印监不由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喃喃自语道。 ——一个多月前,江玉珣在神堂门口收留流民的场景还历历在目。 彼时他们坚定地以为,那群老弱妇孺只会成为拖累。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江玉珣竟然真的靠他们将荒地开垦了出来! 这在大周,可是绝无仅有之事。 甚至就连顾野九也瞪圆了眼睛,并忍不住向江玉珣问:“大人这是如何办到的?” 江玉珣轻轻扯了扯马缰,一边向新垦的田地而去,一边轻声对他们说:“种地、拓荒不能全靠力气,而要靠工具。” 大周农具发展缓慢而落后。 不但农业生产效率低下,且还留有大片荒地,无法开垦。 这种状态持续了一千多年,直到某朝官方组织大面积垦荒屯田,并发明一系列农具才有所改变。 而到了现代,那些农具又成为了华国博物馆的重要馆藏。 江玉珣每天都要面对实物与展板,为游客讲解五六遍,早就将结构深深刻在了心中。 刚到仙游宫的那段时间,除了整理奏章外,他做的最多的事便是默画图纸。 现在这些工具终于被一个个造了出来,并相继投入使用。 “下马看!”说着,江玉珣便从马背上跃了下来。 眼前这些农具,他曾隔着博物馆的玻璃看了成千上万次,但还未有机会亲手碰过。 如今再次见到,江玉珣也不禁有些激动。 “是!”玄印监纷纷下马。 一旁的田垄边,正有几头耕牛在休息、吃草,它们的背后还牵着铁犁。 下马后,立刻有玄印监发现了不同之处:“这牛身后多了一个钩环?” “对,”江玉珣走对着耕牛说,“多加一个钩环,可以分隔犁身和服牛,这样一来铁犁也变得更加灵活。往后这种铁犁不仅可以在平坦的田地上使用,更能用于坡地甚至于山地。”* 大周山地众多,假如能在山地开荒,那么农田面积必将翻倍…… “除此之外,铁犁前还多加了一把郦刀,方便在起土翻耕的同时割断地下的根株,这样省工又省时。” 直到现在,都有不少玄印监守在江家外,等着抓私下大搞祭祀的百姓。 但是自江玉珣离开田庄后,他们便从其内部撤了出来,因此并不清楚这段时间江家里面都发生了什么事。 农耕乃封建社会头等大事。 江玉珣知道,今天自己所说的一切都会被玄印监记录在册,递到应长川手中。 因此他的解释也格外仔细,甚至一边说一边动手在铁犁上摆弄了起来。 但江玉珣没有想到的是:玄印监似乎比他想象的更加重视此事。 说话间,队伍最后两名玄印监不由对视一眼。 “此事现在禀报陛下……还是再等等?” “不可耽搁。” “是!” 语毕,便有一人悄悄地撤了出去……第一时间将田庄内的事告予守在外面的同僚。 不多时,便有飞鸟冲向天边,朝着仙游宫的方向而去。 …… 信鸽的速度要快于骑马。 不多时忽有一阵啼鸣自流云殿外传来。 守在天子身边的玄印监随即上前,将缠绑在鸽腿上的布条取了下来。 他未看一眼,直接双手把它送到了应长川的一面前。 天子缓缓将其展开——这张布条上一字未写,只有几个奇怪的符号。 但他还是迅速明白了其中的意味。 ……开荒的农具? 应长川缓缓挑眉,半晌过后忽然将手中布条掷入烛火之中。 末了竟然起身向着后殿走去。 “陛下?”玄印监不由一惊。 几位将军还在殿外等候商议军务,天子这是要去做什么? 然应长川脚步顿也未顿:“备马,一炷香时间过后出行宫。” “是,陛下!” 心中虽疑惑,但玄印监还是迅速应下,随即退出了流云殿。 - 好不容易有了假期,江玉珣当然要放松一下。 带着玄印监在田庄里转了一圈后,江玉珣又回去好好地补了一觉,等他醒来的时候天色已完全变暗,晚饭的时间到了。 七百两进账,江玉珣出手不由阔绰了起来。 玄印监人数众多,江玉珣直接命田庄管事,在空地上设了一场宴席。 夜色渐深,晚风微凉。 正是盛夏中最惬意的时候。 江玉珣与随他一道回来的玄印监围坐一圈,田庄的厨师便在这圈内忙着烤肉。 除此之外,另有一口大锅内烧炖着河鱼。 这些都是流行于大周的美食。 ——应长川这个人吃穿极其讲究,尤其不喜欢味道大的食物,因此仙游宫内众人,也只能跟着他一起,吃些清汤寡水的东西。 一天两天还好,时间久了便有些难以忍受。 肉已经烤好,烧炖河鱼的大锅也“咕嘟嘟”冒起了泡来。 闻到这香味,坐在一旁的玄印监跟着一道吞咽起了口水。 不过眨眼,田庄内的大厨便将肉分好,送到了每个人的桌案上。 然而明明早就已经饿极了,可玄印监们仍不着急动筷。 “大家怎么不吃?”见状,江玉珣有些疑惑地朝周围人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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