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长川的声音自少年背后传来。 “以为他要畏罪自杀呢,”江玉珣停顿片刻,略为不屑地补充道,“不过丞相大人贪生怕死,看来是不会如此了。” 天子不由一笑。 他看上去似乎也是这么想的。 在几名太医的全力施救下,不多会丞相便停止了抽搐。 天子轻轻抬手,等在一边的玄印监随之快步上前,将仍处于昏迷状态的丞相抬出了流云殿。 末了,应长川也缓步向外走去。 ……他要去亲自监审吗? 江玉珣下意识道:“陛下!” “爱卿有何事?” 想起应长川发明的那些酷刑,与历史上几则知名典故,少年不由紧张起来:“……丞相的确年岁已高,方才又急火攻心。无论如何都要手下留情,先留他一命。” 不料应长川并没有回答此事,反倒停顿几秒,慢慢转过身朝他看去:“爱卿眼中,孤当真如此残暴?” 江玉珣一脸真诚道:“……是有一点。”
第20章 历史上,怡河溃堤后天下随之大乱,应长川的手段也一天比一天强硬。 到了最后,甚至做出了一日杀一卿,换着花样将“九卿”连斩一半的事来。 ……的的确确配得上“残暴”这两个字。 可现如今历史已经发生改变。 客观来看,除了依旧爱好酷刑外,应长川其余手段均不如后世那般极端。 江玉珣认真地思考了一下这个问题,接着瞬间清醒了过来。 ……作大死! 我怎么间接承认他残暴了。 与此同时,玄印监双手也不由一抖,差点就把昏死过去的丞相扔在了地上。 而看向少年的目光,更是惊恐中又夹杂着几分敬佩。 江大人果然不同凡响! 不但对陛下指手画脚,甚至还敢大胆点评陛下的行事手段。 想到这里,玄印监们不约而同地朝应长川看了过去,同时忍不住为江玉珣担忧起来。 可谁知,天子脸上居然没有一丝不悦。 他垂眸看向丞相,同时淡声问道:“爱卿可要一起?” 和他一起监审丞相吗? 江玉珣只犹豫了一秒不到,便下意识点头:“自然。” 话音还未落,人便已跟上前去。 ——但凡多犹豫半秒,都是对历史的不尊重好吗? 细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殿外碧空如洗。 走出流云殿的瞬间,江玉珣的脚步忽然一顿。 少年忍不住想起,穿来那天自己也曾当着应长川的面,说过他是暴君。 而彼时应长川一边欣然应下,一边……反手将自己送入了诏狱。 等等。 联想起天子方才的目光。 江玉珣心中突然生出一个恐怖的猜测: 应长川说的“一起”,该不会是说我和丞相一起吧? !!! 思及此处,江玉珣忍不住抬眸偷瞄了天子一眼。 不料正好落入了那双泛着些许笑意的烟灰色眸底。 江玉珣:“……” 应长川刚刚是在故意吓唬我! 这个人怪坏的。 - 私买人牲一案,人证物证俱在。 已是有罪之身的丞相,直接被玄印监抬入了襄台殿内。 江玉珣还是第一次来这里。 和想象中的阴暗刑房不同,襄台殿内除了门窗全被封死以外,与其他宫殿并没有什么不同之处。 “咳咳咳……这,这是何处……” 丞相本就只是急火攻心,刚被抬到襄台殿没多久便悠悠转醒。 不等他抬头看清殿上景象,便被玄印监按着重新趴跪在了地上。 这是一种颇为屈辱的姿势。 丞相贵族出身、风光了一辈子,还从未有过如此体验。 “襄台殿。”玄印监冷声道。 丞相身体当即一抖,刚刚发生的事再一次涌入了他脑海之中。 脸上也随即浮现出愤恨之意。 那几名贩售人牲者,出现的太过猝不及防。 丞相也难得在流云殿上显露出了惊慌之态。 现如今他终于缓过神来,神情也回归了往日镇静。 沙哑的声音自殿上传来,丞相几乎一字一顿地说:“陛下既然已经知道臣私买人牲,那便依照周律判臣以死罪吧。” 他的语气极为坚决,颇有一番坦然赴死的意思在。 可没想竟令应长川笑了起来:“丞相果然懂得避重就轻。” “陛下……咳咳,这,这是何意?” 襄台殿地砖是由一整块巨石雕凿出来的,哪怕是盛夏仍泛着寒意。 没过多久他便跪得骨头都痛了起来。 应长川没说话,而是将目光落在了坐于一旁的江玉珣身上。 少年缓缓向下看去,一点也不委婉地戳破了丞相的心思:“大人虽然买了人牲,但是现在还未来得及杀,按照周律规定,您暂不该斩。更何况巫卜殉祭之风并未消解,若只因此而匆忙杀了您,百姓恐怕还会对您报以同情。” 前朝早内忧外患乱成了一锅粥,随时可能亡国。 身为丞相,他原本并无什么威望与能力。 可是当初他率领百官,将应长川迎入皇宫,却也阴差阳错避免了一场夺城之战。 因此昭都百姓,还隐约对丞相怀有几分敬意。 江玉珣的语气无比冰冷:“丞相大人心知陛下暂时不会杀您,才故意这么说的。” 心底里的想法就这样被人揭穿,丞相的面色当即一沉。 玄印监统领缓步上前,厉声问道:“怡河修堤款一事,没什么要说的了吗。” 同时回头朝应长川看去,似乎是在等候他发令施刑。 丞相紧闭着嘴,完全一副油盐不进、你奈我何的样子。 见状,江玉珣身旁有玄印监暗声怒骂道:“还装死?那么多钱,究竟被他藏到哪里去了……” 此时丞相已是罪臣,罪臣之家自然是可搜的。 但问题是他的府邸与田庄皆占地辽阔,直接去搜无异于大海捞针。 听到这里,江玉珣突然攥紧了手心。 “藏”这个字如一根针狠狠地刺入他脑海之中。 无数杂乱的信息在一起涌了上来。 半晌后,江玉珣忽然睁大了眼睛。 他想起来了! 江玉珣的呼吸在这一瞬乱了起来。 千载后,考古人员曾在某地意外发现一堆窖藏文物。 除了零星几件金银玉器外,还有数不清的银两、金锭。 ——这些东西的共同特点是,每一件上都刻有“虔信士巩茂通”的铭文。 “虔信士”即聆天台的虔诚信仰者,“巩茂通”则是丞相的大名。 考古学家据此推测,这些窖藏文物应当是大周丞相巩茂通,想要在背地里上贡给聆天台的。 至于这笔钱究竟是从哪里来的,现代考古学界则众说纷纭,未有定论。 ……直到这一刻,江玉珣终于明白:这钱竟然是巩茂通贪污的河款! 就在玄印监领命上前之时,江玉珣忽然从位置上站了起来:“等等——” 襄台殿上,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了他的身上。 江玉珣深吸一口气,深深地看向巩茂通:“丞相大人想必是死也是不会说的。” 应长川缓缓抬手,示意玄印监暂停动作:“爱卿何出此言?” “丞相应当是想将那笔钱送给聆天台,”江玉珣的目光在这一瞬变得格外深沉,“假如他如实招来,天下怕都要因此一震。”少年的语气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京兆尹贪污修堤款,差点害得怡河两岸无数百姓葬身鱼腹。 追查到底,这笔钱竟落到了聆天台的手中! 届时他们会怎么想? 倘若丞相将此事招出,有千百年根基的聆天台,定会遇到史无前例的危机。 天下恐将大变。 听闻此言,丞相身躯随之一震,无比惊恐地抬眸向江玉珣看去。 ……他,他怎么知道? - 与此同时,聆天台正殿内。 黑色巨石雕成的鬼神,正怒目、俯视大殿。 身着铅白色法衣的商忧,背对鬼神而立,低声朝另一人问:“大人拿了巩茂通的钱?” 正冥想的大司卜眼皮都未多抬一下:“怎么,你没拿过?” 他的语气满不在乎。 商忧缓缓转过身,将手中茉莉一瓣一瓣撒向神像:“巩茂通已被皇帝带走审问,你可曾想过倘若他将聆天台供出,将会为我们惹来多大的祸端?” “怕什么怕?”不可一世了几十年的大司卜狂傲道,“他这点定力还是有的。” 商忧一点点攥紧手心。 茉莉的汁水自他指间溢了出去。 说话间,大司卜总算慢慢睁开眼向商忧看去:“再者说,就算他将聆天台招出也无妨。随便推个巫觋出来,说东西皆是他收的,吾等一概不知不就行了?” 大司卜这些年来处处为商忧所掣肘。 如今见对方似是在惧怕,他心中竟也生出了几分压过对方的快意。 “你啊,到底还是太过年轻,”大司卜扶着膝站了起来,他缓步走到商忧面前,轻笑着丢下一句,“一个巩茂通翻不出什么水花来。”便向外走了出去。 “至于那个江玉珣,则更是只会逞口舌之快,”走至殿门口,大司卜突然停下脚步,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咬着牙说,“……有再一再二,绝无再三再四。” 商忧缓缓闭上了眼,把手中已碾碎的茉莉抛了出去,同时意味不明道:“那此事,便交予您来处理了。” “自然。”大司卜不屑地冷笑一声,终于走出大殿。 - “你——”尖厉的声音从众人耳边穿过。 巩茂通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丞相既然能为自己贮备人牲,那将钱送给聆天台,也是意料当中的事。 巩茂通的反应更是直白告诉众人:江玉珣说得没有错! 可知道这些又如何? 只要巩茂通不松口,找不到河款现在何处,知道再多都是徒劳无益。 “启禀陛下,”江玉珣忽然离席朝天子行礼,“臣愿率人前往搜寻,直至将河款找出。” 聆天台众人不由蹙眉。 江玉珣疯了吗!他竟真的要去大海捞针? 应长川垂眸向少年看去:“爱卿可知丞相名下有多少座田宅?那些田宅占地又有多么广袤?” “臣知晓。” 江玉珣的语气格外坚定。 如果没有窖藏出土,找到河款的确是难如登天。 ……可是后世的考古报告中,却已写下了它的大致方位。 此时不寻,还等何时? 江大人怎么这么固执! 听了江玉珣的话,玄印监众人不由着急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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