宾客散去之后巫器和暖炉就全都撤掉了,正是滴水成冰时节,这会子院子里的温度肯定在零度以下。 阿妈却是不在意,双眼仍然凝望着夜色中的庭院,道:“以前在朗阿寨的时候可比现在冷多了。” 然后挥一挥臂上的狐皮袍子,又道:“再说还有皮袄子,我暖和着呢。” “好,好,我说不过您,”阿苏南好脾气地坐到地上,顺手握住阿妈的手腕,探入一缕魂力细细察看了一番,确定一切如常之后叹息道,“可是阿妈,就算您跟二十岁的时候一样硬朗,现在是睡觉时间啊。” 阿妈这才收目光看向身旁的小儿子,摸摸他的头:“南仔,今天是个好日子,阿妈很开心……阿妈不想睡觉,就让阿妈再开心一会子好不好?” 阿苏南一副“真拿你没法子”的模样,道:“好吧,家里您最大,您说了算!” 阿妈笑将起来,脸上的皱折叠到一处,暮态尽显,但笑意入眼,一双眼睛分外明亮:“知道不南仔,刚刚你出来之前,阿妈觉着自个儿都有些糊涂了,生怕这些都是一场梦,生怕回屋里睡一觉梦就醒了,发现我们还住在朗阿山上,家里的吃食不够,你阿爸出寨子打猎去了,我呆屋子里提心掉胆,夜夜都被吓醒……” 阿苏南握住阿妈的手,柔声道:“阿妈,这些都不是梦,我和阿哥都长大了,我们早就不在朗阿寨了,家里的粮食吃不完,阿爸再也不用出去打猎了。” “我知,南仔,我知的,南仔,”阿妈一边喃喃说着,一边伸出手指去揩眼角的泪水,“你一出来我就知这不是梦了。看看你都长这般大了,我还记得你六岁那年踩着凳子教我们做兔丁,这一晃眼都过去多少年了啊……你阿爸都五十岁了……五十岁啊,以前做梦都想不到我和你阿爸还可以活到这般年纪,都是朗玛神把你生到了我们家,不然哪有今天的好日子,哪有今天的五十寿宴……” 阿苏南紧紧握住阿妈的手,静静地听她絮叨,看她流泪,没有插话——阿妈这是在高兴,流下的都是高兴的眼泪! 一直等到老太太唠叨够了,情绪平复下来,他才起身蹲在阿妈面前,握着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异常认真的道:“阿妈,我也很感谢朗玛神,感谢神让我做了你们的儿子,您和阿爸是天底下最好的阿妈和阿爸,能够成为你们的儿子是我的幸运!” 顿了顿,他神情变的更加郑重,又道:“阿妈,您一定要相信我,您和阿爸都要相信我,再过十年,我们还摆寿宴,给阿爸摆六十寿宴,好不好?” 阿妈看着他,好半晌,重重点头:“南仔,你阿朵信你,阿妈也信你!” …… 阿苏南把阿妈搀回屋里,阿爸今晚贪了杯,早已经酣声震天,他看阿妈满脸嫌弃地看着床上的老头子,笑着问她要不要去隔壁睡,老太太却挥挥手把他赶了出去。 刚出卧房,阿苏南就看到阿哥正站在楼梯上冲自己点头,于是跟了上去。 这栋楼总共三层,一楼除了塘屋之外就是阿爸阿妈的卧房和起居室,二楼是阿哥一家的房间,三楼则是阿哥的书房。阿苏南跟着阿哥一直上到三楼,进到书房。 阿苏措反手关了书房,直截了当地问弟弟:“阿爸还有多长时间?” 阿苏南想了想:“五六年没有问题,要活到六十的话就需要非常当心。” “当心?” “对,饮食和作息上都要很当心,劳逸适当,心情舒畅,还要好好将养,而且需要巫蛊医的定期调理。” 阿爸前三十余年身子损耗的非常厉害,就算这些年生活轻省了,蛊虫进了阶,兄弟俩又想尽法子给他调理医治,也是积重难返,想要活到六十,也不是一桩容易的事情。正因为如此,他才会故意讲出“六十寿宴”让门外的阿妈“碰巧”听到,给大家打气。 可给其他人做心理暗示比较容易,身为巫士的阿哥却是不会轻易相信,好在实情已经好于预期,倒是无甚遗憾,阿苏措也没有强求,很平静地点点头。 阿苏南却是又道:“阿哥,阿爸的事你要上心,临仔的事情你也要上心啊。” 阿苏措有些意外地抬起头。 阿苏南解释:“我不是说你对临仔不上心,我的意思是,临仔明月跟我们当年都不一样了。我们当年是一门心思想要改变家里的状况,想要日子好过一些,为此吃多少苦受多少罪都在所不惜,幸而我们做到了,所以临仔明月才不用跟我们当年一样辛苦,才能够拥有更多的选择……阿哥,他们的未来,就让他们自己做主吧。” 放到前世,阿哥这个父亲可以打九十分。虽说主要还是阿朵在哺养孩子,但他们家绝对不是那种丧偶式家庭,就算在前些年因为巫药园子忙到脚不沾地的日子里,阿苏措也会尽量抽出时间陪伴教养一双娃崽。但是,随着临仔的长大,他的教育理念有些跟不上了,比如此次父子俩的冲突,固然有临仔不想离家远行这个原因,但也有青春期少年不想让父辈来安排自己人生的因素在内。 阿苏措足够敏锐,听了阿苏南的话,突然道:“你和伊落打算离开?” “嗯,”阿苏南很痛快地点头,“我们一个多月前递交了辞呈,接任者再过几天就该到了,等到交接完毕我们就可以离开了。”若不是因为马上就要离开,他才不会讲这些话,他只要暗地里充当他们父子俩的润滑油就行了。 而对于弟弟夫夫俩要离开的事情,阿苏措也是并不吃惊,因为这个事情阿苏南已经准备了好些年,并没有避开他这个阿哥。阿苏措只是问了问他们的具体打算,听说两人要先去遗民孤岛,在那里住上一阵子,然后再找机会混入宁阳。 阿苏措听完之后沉默半晌,才道:“是我这个阿哥太没用,完全帮不了你,这件事只有你们自己多加小心。”语气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难过。 阿苏南笑起来:“阿哥你说的啥个话,你帮了我很大的忙呢,若不是有你在家里坐镇,知晓你和阿朵会把阿爸阿妈照顾的好好的,我哪敢离开巫夷?” 阿苏措苦笑:“我倒宁肯你在巫夷安安生生呆上一辈子。” 阿苏南收起笑容,正色道:“阿哥,有些事我们必须去做,宁阳我必须要去,很可能还不只一趟。” 阿苏措长吸一口气,挥挥手,道:“那你就只管放放心心的去,家里有我……只要记住,我们都在新街等你等伊落安然回家。” 阿苏南的眼中突然生出潮意,站起身用力抱了抱阿哥:“谢谢你阿哥,还好家里有你!” 然后,他看着阿哥,一脸和煦笑意:“知晓吗阿哥,若是我的感觉没错,你的潜质已经升到四阶了!” …… *—*—* 两个月后的某个日落时分,阿苏南和伊落并肩站在沙滩上。 阿苏南遥望着海天交接处的血红落日和它四周的绚丽晚霞,突然道:“弄个办,伊落阿哥,我好想去到海的那一边看一看……世界弄个大,我哪里都想去,这可如何是好?” 伊落握住他的手:“没关系,世界弄个大,你哪里都可以去,有我陪着你。” “好,我们先去宁阳,然后再去大海的那一边,说定了!” 阿苏南转头望向伊落,灿然一笑。 ……
第五卷 番外 第131章 宁阳行1 “啊……” 伴着一声短促的痛叫,訾怀南猛地从床上坐起身,拳头抵在胸口不住地喘息。 虽是受了惊,訾怀南的警觉仍然维持在水准以上,环顾四周,很快意识到刚刚只是做了一个恶梦,绷紧的神经顿时放松,把自己重新摔到床上,心跳慢慢回复正常,捂着额头听着窗外的雨滴声,半夜无眠。 这已经是訾怀南离开遗民孤岛的第八个年头,不过对他来说遗民孤岛不叫遗民岛,那里叫作“放逐地”,而那里的訾怀南也不叫作訾怀南,他叫汲武…… 故事,还要从二三十年以前讲起……不对,应该是从“世家统领制”讲起。 世家的起源已经不可考,大概自从人类可以使用魂力之后,就有了世家吧。而“世家统领制”,则是起始于万年以前与巫夷的那一场大战。大战过后,夷人被赶出宁阳,圣帝把十一座城池及其周边土地分封给十一世家,这些世家,即是威名赫赫的十一王族。而一等世家到了封地之后,又各自分封自己的追随者,是为二等世家和三等世家,二等为公,三等为侯。 时至今日,大鄢共有六等世家,一等由圣帝分封,各自称王,二等三等由十一王族分封,称作公侯,不过公侯世家必须报给圣帝批准,名义上仍然归圣帝统管。而四至六等世家,却是由公侯(即二三等世家)自行分封,上报王族,由其管控。 自圣帝以来,万年时光匆匆而过,古称宁阳的这片土地上先后诞生过六个帝国,最长寿的帝国屹立四千年不倒,而最短命的一个,只拥有六百年的好时光。现今的帝国国号大鄢,立国已有一千四百余年,而訾家,作为跟随大鄢开国帝打下天下的有功之臣,在三等侯门的位置上稳稳坐了一千两百年,直至两百年前,才现出衰败之象…… 訾怀南捂着额头想着孩童时代的故园高墙,心里弥漫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感慨,说悲伤太重,说怀念太淡,倒好似一杯放过了头的老酒,酒气浓烈却香味寡淡,说不出是个啥感受。 天快亮的时候他才在淅淅沥沥的雨声中入眠,没过多久即被一声鸡鸣惊醒,訾怀南心不甘情不愿却极有自制力地跳下床,飞快地套上衣裤冲出房门。 这时候开门关门之声此起彼伏,不过眨眼功夫,院子里已经聚集起十二名少年,他们在院子当中站定,迎着风雨仰起头,在舒缓的“晨曲”声中齐声咏诵,先是《鄢之魂》,继而《北洋之光》,最后还有《汲氏训诫》,三篇诵咏完毕,然后才是各自的晨修……作为”汲氏商行“资助生的一天,就此开始。 如今的訾怀南叫作汲北,十六岁,魂力测试是最末一等的淡青色,但却好过千千万万没有魂力的废民,由此一跃成为“汲氏商行”的资助对象,目前正在位于北洋王城的“北洋初等阵法学院”求学,不出意外的话,再过两个月他就学成毕业,成为“汲氏商行”的一员。 北洋城,如名所示,位于大鄢的北部,与北冥海毗邻,万年以前就是一座繁华的滨海城市,因此成为北洋王的封地。而汲姓,是北洋王辖地的一个大姓,也是一千四百年前由北洋王亲自分封的一个二等公门的姓氏。 不过,如果有人就此以为所有姓汲的都是王公显贵,那就太天真了。北洋境内姓汲的没有十万也有八万,王公贵族是绝对少数,绝大多数都是普通老百姓,营营苟苟,终日奔波,所为不过是一日三餐而已。像这样的人,在大鄢还有一个别称,叫作“废民”——“没有魂力,即为废物”,虽然绝大多数老百姓都在“废民”之列,但所有人对此都深以为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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