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张了张嘴，想为北桓辩解两句。可这轻微一动，胸口间的血气再也遏制不住，霎时间血液喷涌而出，吐得萧亦行肩头几乎湿透。他的脸庞被血污染脏，但此刻已全无气力去擦，只是半阖着眼眸喃喃道：“不是的，阁主他不会，不会…”
萧亦行静静地揽着他，凤眸低垂着没有出声，任由这位师弟徒劳地辩驳着。
结界内的惊叫声此起彼伏，锦瑟已经哭哑了嗓子。半晌之后，萧亦行抬手彻去结界，琅琊阁的弟子们一下子涌了过来。
原本庄严肃寂的雪松林徒留一片残败景象，在众人喧嚣声中，一道清亮的声音由远及近传来。
“萧仙尊，找到了。” ----
第58章 物是人非
风雪漫卷的松林尽头赫然出现一道黑影，轮廓在逆光中渐渐清晰。
女子眸色清澈，唇若点樱，一袭火红的衣袍更衬得她肤光胜雪，若不是身后缓缓展开的墨色长尾，任谁第一眼都不会把她跟妖物联系在一起。
她徐徐走近，开口道：“棺林中尸身太多，来不及一一查验，可这两人确有古怪。”说罢指尖一挑，两具棺椁轰然开启，厚重的棺盖滑入雪地之中发出一声闷响。
“人有三魂，天魂、地魂和人魂。天魂归天路，地魂归地府，人魂在墓地中徘徊游荡，直到再入轮回方可齐聚。可这二人的尸身中三魂皆在，与其说他俩是死人，不如说是活死人。”
“什么？”裴雪几乎呆立当场，昆仑宫死去的弟子都会葬在这片棺林中。生机断绝、气息全无即为死亡，谁会去探查尸体的三魂七魄？
他蓦然瞪大了眼睛，心中涌起一股令人战栗的不祥预感，转头向萧亦行道：“他们三魂皆在，难道是因为魂魄被困，无法脱离躯体？”
萧亦行眉头微蹙：“缠魂丝，被附着者会失去自主意识，成为一具供人驱使的躯壳。只要肉身不灭，被驱使的关系就不会中断，但是缠魂丝只能在一定距离范围内使用，相隔太远便无法起效。”他停顿片刻，向裴雪问道：“这两人，在琅琊论道中都去了吗？”
裴雪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闻言动了动僵直的身子向棺椁近处走去。在极度严寒的环境下，两人的躯体被保存得十分完好，辨认毫无困难。可他俯身看了半晌，才艰难道：“他们…都去了，而且…”
“而且什么？”萧亦行追问。
裴雪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指了指其中一人：“不瞒诸位，当日确实是我派弟子用梅花针杀了苍穹派的人，骤然出手之人正是他。我们虽与苍穹派不睦，可怨不至死，并未想杀之后快。然而他竟在围猎之时突然动手，其他人想要阻止已然来不及。后来整个事件朝着不可控制的方向发展,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哪里还有我们解释的余地。如今看来，这一切的起因竟都是有人操控。”
心中积压已久的猜测渐渐清晰落地，可萧亦行却只觉胸中愈发沉重。他将将一动，手腕却被猛然抓紧，只见沈念辰不知何时意识又清醒过来，正直直地盯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眸尽是难以言喻的复杂神色。
一丝无声的恳求落入眼中，化作酸涩的钝痛在萧亦行心中蔓延开来。看来琅琊论道的事，这位昔日的师弟都知道。
他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挣开那只握住他的手，大步向棺椁方向走去。
“拦住他！”沈念辰瞳孔蓦然收紧，十指抓地，在瞬间嘶吼出声。
随着他一声断喝，琅琊阁的弟子纷纷一拥而上。可这些修为尚浅的年轻修士哪里是萧亦行的对手，不过几息之间，月白色的身影已被流光的剑气横扫出去，歪歪斜斜倒了一地。
锦瑟是沈念辰亲传弟子，修为已近金丹，才勉强接下两招。
萧亦行不欲与小辈动手，无奈锦瑟不依不饶，跟她师父一样是个不要命的性子。他只得剑尖一挑，将少女手中的剑击飞出去，忍无可忍道：“沈念辰，你疯够了吗！”
远处，沈念辰缓缓支起身体重新站了起来。呼啸的风雪中，他额发散乱，月白色的长袍被风鼓起，露出了一张无比熟悉却苍白阴冷的面容。
眨眼之间，雪地中劲痩的身影已消失不见，紧接着利刃破空之声扑面而来。他这一招全无花哨，却是速度极快、势大力沉，大有倾尽全力一搏之意。
两剑相撞的瞬间，沈念辰左手中蓦然浮现出一团金色的火球，向萧亦行身后的棺林袭去。
毁尸灭迹，才是他此行前来的目的，只有尸身被毁、查无实据，才能保住北桓。
电光火石之间，妖猫的身形急速膨胀，用长尾将两具棺椁紧紧包围住，纵身一跃跳出了攻击范围。
轰然一声，林中燃起熊熊火焰，炽热的烈焰在雪山中升腾而起，冲天的火光映在萧亦行眼底，照亮了他错愕的眼眸。
他听见自己用低不可闻的声音道：“你是金木双系灵根，怎么会用太阳真火？”
沈念辰没有回答，月白色的身影凌空扭身而下，刀光剑影之间，一股冷冽可怖的气息喷薄而出。青鸾锐利的剑锋自空中掠过，与流光缠斗在一起，登时风起云涌、金石争鸣。
凌厉刚猛的剑势从四面八方虚虚实实袭来，萧亦行催动体内真元注入流光之中，用力在剑网中心一剑刺去。巨响过后，气流的爆炸如潮水一般向外扩散而去将厚厚的积雪迸飞，随后又漫天飘落。
他一击收手，当空稳稳落下，凤眸的温度骤然降温到冰点，对着沈念辰一字一字道：“你究竟是谁？”
对面的人没有回答，只是镇定自若道：“亦行，把那两人交给我。”
萧亦行面色骤然变了，一股强烈的怒意从脊背直冲头顶，握紧流光的手指骨节用力到发白。他克制住一剑横扫而去的冲动，冷冷道：“我真是太低估你了，阁主。你竟然连自己的徒弟都不信。”
沈念辰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像是早就猜到会被戳破一般，淡淡道：“我将部分神识附着于他，不过是助他一臂之力。”
“你真是疯了”，萧亦行面色愠怒，“世上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师父，你这是要毁了他。”
那人不为所动，抬手挥去，一道琥珀色的掌印赫然立于虚空之中，如铜墙铁壁一般灌顶而下。这一掌连风云都被搅碎，巨力冲击之下大地发出悲鸣的震颤，霎时间塌陷下去。
一切都发生在须臾之间，裴雪瞳孔骤缩，失声喊道：“萧仙尊！”
话音未落，萧亦行已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沈念辰身侧。没有人看他是如何躲过了这一击，只见他猛然一记重踹，把沈念辰当胸踢飞出去。
北桓修行百余年，早已习惯了用修为术法碾压一切，更是没料到萧亦行居然对付他会用这种体术攻击，一时间用神识控制的身体来不及反应，重重摔在雪地里。这副躯体早已不堪负荷，他仰面躺了好一会儿才搜刮出一丝残留的气力晃晃悠悠起身。
萧亦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张素日清冷的脸庞此刻似是怒到了极点，毫不顾忌碧云天护宗长老的身份，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把攥住衣襟拎到眼前，沉声道：“从他的身体里，滚出来。”
嗒嗒…
液体滴滴答答落在雪地的声音传入耳中，沈念辰身体前倾，眼看着冰雪上红色的印记陡然绽开。他抬手摸了摸口鼻，温热粘腻的液体几乎喷涌而出，满手的血腥映在眼瞳中，那一直平静无波的眼眸终于浮现出一丝动摇。
萧亦行攥紧他的手近乎发颤，咬牙道：“北桓，把神识还给他，再这样下去…他会死。”
良久的静默之后，一声低沉的叹息拂过，眼前人苍白的嘴唇自嘲般地提起一丝弧度，终是闭上眼睛吐出三个字：“不中用。”
意识交换的瞬间，沈念辰的身体骤然瘫软，径直向前栽倒下去。
萧亦行骤然微松一口气，伸手将人接住，然而下一刻，忽觉后腰一凉。利刃穿身的剧痛毫无防备地袭来，他在头脑一片空白的恍惚中看到了沈念辰微红的眼眶。
他怀中紧紧护着的师弟，正一手抱着他，而另一只手中不知何时化出了一把短刀，干净利落地插进了他的后腰。
萧亦行呼吸一窒，猝然袭来的剧痛让他无法再支撑两个人的重量，膝弯一软，带着沈念辰跪倒在厚厚的积雪中。
零零碎碎的回忆铺天卷地而来，远隔岁月与山海，年少相识的情谊与时光，终究是昙花一现，在滚滚尘烟中碎成了齑粉。
萧亦行怔然地看向远方，仿佛在这一刻，一场跨越了二十年的悠长梦境，轰然崩塌了。
二十年来，死生相隔的痛苦被楚杭的出现所麻痹、冲淡，他把自己编入一场失而复得的幻境，彻彻底底的沉沦。可沈念辰的这一刀，让他前所未有地清醒过来。
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他喉间酸涩难当，一言不发地将怀里的人推开，在裴雪的呼唤与搀扶下缓缓起身。
沈念辰无声地躺在雪地中，紧闭着双眼，内心的挣扎与彷徨随着苍茫呼啸的风声被吹散在天地之间。他有一刻动了动嘴角似乎想要说什么，可终究还是带着沉默陷入了意识黑暗的深渊。
雪山之巅，冲天的火光在皑皑白雪中绘成一幅宛若末日的景象。无所不燃的太阳真火吞噬烧毁着一切，发出骇人的血色光芒。
远处直冲云霄的烟尘终于引起了还在争斗之中的众人注意。
易惊秋霎时间收手，率领凌霄宫众人向着火光之处赶去。 ----
第59章 记忆长河
神识的连接瞬间抽回，北桓神色冷峻，一动不动地坐在密室中，默然良久才起身向屋外走去。
穿过重叠的树影，初春的微风携着第一片杏花飘落，沿着时光的长河回溯而上，淌过漫长的岁月，荡起记忆的涟漪。
五百年前。
那时的人界与魔界还未彻底隔绝，战火纷争乃是常事。为了阻隔魔界的侵袭，一些修真门派往往镇守在两界相交之处，苍玄宫便是其中之一。
作为颇具声名的修真门派，每年都有数不清的人想要进来，然而入门试炼极为严苛，上千名应试者中能被遴选入内的不过寥寥数人。
北桓是苍玄宫首席弟子，也是宫主严离唯一的亲传弟子。极佳的根骨和严苛到极致的自律，让这位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在一众修士当中脱颖而出。
天之骄子往往是高傲的。所以当有一日，严离带着另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年出现时，北桓的第一反应仍是淡漠疏离。
少年的身量并不高，但模样清隽，一双黑白分明的凤眸仿若含光。他偷偷将手指绞在身后，冲北桓温和一笑，主动开口道：“师兄，我叫墨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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