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对峙半晌,巫庭最终应下了夏元淳的要求。 夏元淳回到梢间,取下楠木衣架上的备用外袍披在别笙身上,而后将人抱起。 两名内侍在一旁撑伞,以防雨水打到怀中人身上,夏元淳步子急,半刻钟就将人送到了前朝与后宫的交界处。 除非帝王允许,后妃有召,外臣不得入后宫,他送到这里已经是极限了。 夏元淳将别笙交给巫庭,目送几人进了内宫,出宫后立刻派人去侍郎府传了话。 含章宫。 巫庭稳稳的抱着别笙,先将人安置在寝殿,接着换下衣裳,去给母妃请安。 待回到寝殿时,方才还在呼呼大睡的少年已经醒来。 别笙见到巫庭,想要起身说些话,却因着没什么力气又跌了回去,他四下环顾了一下周遭不熟悉的环境,下意识的仰头看向巫庭,“殿下?” 殿内刚燃起的烛火游曳在他泛着晕红的脸上,像极了开到极处将要萎败的木芙蓉,透着靡靡的倦慵,巫庭只看了一眼,便移开了视线,“骤雨未歇,你身子不宜受寒,只能留在宫内。” 他解释了原因之后,又道:“含章宫除了我与母妃的寝殿,便是宫人住处,今日你与我一起睡。” 半点未提与夏元淳的争执。 别笙抱着褥子有些迟钝的点了点头,“多谢殿下收留。” 他想了想,又撑着身子道:“我去给娘娘请个安。” “不必,”巫庭拦下他,“我已经与母妃说了你的情况,你只管休息就好。” 别笙闻言也不强求,他摸了摸汗湿的衣裳,有些踯躅的看向巫庭,“那……我可以在这里洗个澡吗,刚刚身上发了许多汗,黏黏腻腻的不大舒服。” 巫庭的目光落在别笙身上,眉梢往下压了压,透着隐隐的不耐,“冷宫恐怕多有不便。” 别笙见他脸色冷冷的,眉也蹙着,心里便有些怕,他抬手贴了贴额头,想说什么,最后还是忍下了,“那……不麻烦殿下了。” 别笙将自己裹在被子里,他的头还有些昏沉,可昏沉之外心底渐渐漫上了一种不能忽视的难受。 这般的处境让他真真切切的意识到了这里不再是他原本的世界,身边也没有时时惦念他的父母兄长了。 在这个陌生的朝代,既没有来处,也不知归途。 别笙蜷着身子,不知不觉间眼里渐渐落了水光。 巫庭见人缩在被子里没了动静,怕闷出什么好歹,上前将被子拉开。 满脸是泪的别笙就那么映入眼中,巫庭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听被子里的人乍然出声。 “你做什么?” 别笙瞪着湿红的眼睛,凶巴巴的道。 巫庭愣在那,他看着别笙故作凶狠实则可怜不已的模样,一时没了话。 “你……” 要换做被亲近之人看到流泪,别笙说不定还会扑到那人怀里好好诉一诉自己的委屈,可被厌烦自己的人看到这幅样子,只觉得丢脸的不行。 他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一把夺回被子,翻身又把自己藏了回去。 巫庭站在床边,静静看着床上的小鼓包,心中到底生出了一点波澜。 他走到门口,吩咐夏元淳派过来照顾别笙的宫人去烧水。 两刻钟后,热水送了过来。 别笙听到外面的动静,一抽一抽的动静顿了顿。 “出来。” 巫庭道。 别笙抓着被子的手紧了紧,没动。 巫庭眉心攒起,已是有些不虞,在他耐心快要耗尽的时候,被子里探出一颗毛绒绒的小脑袋,乌黑的发丝顺着脸颊垂下,有几绺还黏在了颈下。 “殿下,”声音平静许多,但还能听得出未尽的哽咽。 巫庭看着从被子里钻出来的人,中衣蹭的皱皱巴巴,落下了半截圆润细腻的肩,散乱的青丝缠在锁骨两侧。 狼狈,却又带着隐约的浮艳。 巫庭移开目光,声音有些冷,“衣裳穿好。” 别笙对情绪的感知敏锐,自是听出来了巫庭的不悦,只他以为是因为自己要求洗澡才惹的事,便也沉默了。 他穿着中衣去了屏风后面,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过后,水声淅沥。 巫庭径自走到被风雨拍击的咯咯作响的窗棂旁,遥遥望着三大殿的方向,脑海中浮浮沉沉。 今日在学宫中与夏元淳对峙的时候,他拒绝不了夏元淳的要求,将军之子可以拿捏他、侍郎府也可以拿捏他,他与母妃在宫中亦是举步维艰。 如今尚且如此,以后呢? 若他人掌权,无论主张与狄人开战的三哥,还是视他如刺的六弟,他的结局恐怕都不会比任人驱驰的牛马好上多少。 就在他要往下深想的时候,别笙从屏风后出来了,他穿着不怎么合身的寝衣走到床边坐下,拿着软帕给自己擦头发,“殿下,我洗好了。” 巫庭见人头发湿着,多问了一句,“怎么洗了头发?” 别笙盘腿坐在床沿,听着他不虞的语气,手上动作顿了顿,低声道:“今日雨水淋湿了头发,总觉得有丝潮气,便打湿擦了擦。”
第5章 殿前香(五) 巫庭听了他的解释,没再多言。 他转身走出殿外,过了许久才端着两碟素菜回来,“过来用饭。” 小半个时辰过去,别笙的头发已经半干,他拾起搭在围栏上的靛蓝发带,将散落的青丝松松拢起,而后趿上足履,走到八仙桌坐下。 桌上不过两碟素菜,三两个馒头,一 份稀粥,粗陋的不像话,可巫庭却面色平常,一副早已习惯的模样。 别笙看着这一幕,沉默了片刻,而后道:“娘娘用过饭了吗?” 巫庭语气淡淡,“已经送过去了。” 别笙“哦”了一声,执起木箸挟了一筷子青菜,细细咀嚼之后,小声道:“多谢殿下。” 巫庭的筷子在半空顿了一下,掀起眼皮睨他一眼,“食不言。” 别笙咀嚼的动作停下,他戳了戳碗中米粒,“知道了。” 盥洗过后,别笙爬上床榻,窝进了被子里,巫庭则是取出兵书,在半旧的书案后细细研读,不时还会推演一番。 别笙望着巫庭手上的书册,想到了他日后在战场上的经历:母丧一年,亲率大军,持长戟,挑烽烟,先夺天关险塞,后据封域带河,却敌千二百里,后合三十万余雄兵,直入京都。 都道兵形象水无常势,战场瞬息埋骨窟,其间危殆艰辛,非能为外人所道。 别笙想到自己的命运,把被子往上拉了拉,殿内只余书页翻动的声响。 不知过了多久,床榻上的被子又被悄悄拉下,别笙起身披上外衣,走到烛台的位置,护着摇曳的烛火走到了书案旁。 随着烛台落下,巫庭的视线从书页移到了别笙身上。 别笙迎着巫庭的目光,半垂了眼,“我有些困了,烛台离我太近,晃得眼睛不舒服。” 说着不等巫庭回应,转身快速钻回了被子。 巫庭看着书案上的烛台,抿唇不语。 连着一息润泽水汽的凉风从窗隙透过,才落到书案的烛火摇了两下,颤颤巍巍地,似是下一瞬就要熄了一般。 巫庭没去管,垂目继续看书。 其间一剪烛影飘忽。 两个时辰后。 巫庭放下兵书,站直身体揉了揉泛酸的脖颈,抬目之际,看到了卷着被子呼呼大睡的别笙。 他走到床榻一侧,看着身子底下压着一条、上面还要盖着一条被子的别笙,俯身欲拉开他霸着被子的胳膊。 握住别笙胳膊的时候,一片又红又肿的伤口映入眼帘,细的有些伶仃的腕上面涂着不甚均匀的药膏,这么一会儿过去,早在被子上给蹭没了。 伤口是怎么来的,巫庭心知肚明。 他按住红肿之处,惹得身下之人咕哝了两声,眉也跟着蹙紧了。 瞧着是难受的厉害。 思及方才放到书案的烛台,巫庭握住别笙腕子的手顿住了。 半晌,他拾起搁在床边的瓷盒,从中剔出一点药膏,匀在了别笙手腕。 做完这些,烛火方熄。 夜里总是要比白日冷上许多,缺了一床被子的别笙无意识朝着热源蠕去,先是脚尖夹住另一个人的被角,紧接着整个人都滚了过去,撞进了巫庭怀里。 因发着热,别笙的身子跟个小火炉一般,暖烘烘的,靠在巫庭胸膛上时,凉丝丝的被褥里瞬间腾起了热气。 巫庭看着怀中的热源,面无表情的将人撕了下去,等了一会儿,人没再滚过来,方才放心睡去。 于他而言,‘如今的’别笙是变数。 他不清楚这变数是好是坏,在没有能力掌控的时候,只能离远一些。 翌日。 晨雾蒙蒙,轻寒脉脉。 雨声依旧淅沥。 巫庭早早睁开了眼睛,他本想掀被起身,却发现自己不但胳膊被人抱着,连肩膀上也抵了一个圆乎乎的脑袋,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扒过来的。 巫庭动动手臂,将僵住的胳膊抽了出来,顺带推了推睡得香甜的别笙,“醒醒,该去学宫了。” 别笙听到巫庭的声音,迷迷糊糊的半睁开眼,在看清眼前人之后,极为自然的在巫庭手背蹭了蹭,“再等一刻钟就起。” 语气软绵绵地,透着懵然的亲近。 巫庭看着撒完娇就睡过去的少年,垂眸看了一眼手背,那里似乎还留着一点别样的温度。 他拂下别笙落在手背的发丝,自床榻起身盥洗。 差不多收拾好后,别笙才开始慢吞吞的穿衣服。 衣裳还是昨天的袍子,中衣却是巫庭的,他穿着有些大,只得把袖子往上挽了挽。 待穿好衣裳,别笙转入屏风盥洗,冰凉凉的水打在脸上,一下子就叫人清醒了过来。 别笙怕耽误时间,早膳只用了一半就搁了木箸。 因着外面雨水潺潺,两人只能撑伞去学宫,到的时候靴子俱已半湿,别笙记得梢间有他昨日换下的靴子,料想在熏炉上烤了许久不会不干,便转身与巫庭商量,“殿下,梢间有备用的靴子,我们去换一换吧!” 巫庭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梢间的位置,眼底漫着一片深水,浃着冷,浃着冽,他敛下眉目,语气淡淡,“你自去吧!” 声音平静的听不出任何情绪。 别笙用余光扫了一眼巫庭脚下浸了水的靴子,收伞去了梢间。 进去后才知为何巫庭拒绝。 他到的时候,里面已经围了一大群人,皇子、伴读、内侍将原就不大的房间占的更为拥塞。 他踏入门槛,径自走到放置靴子的黄杨木柜子旁,取下昨日换下的软底云头靴。 “笙哥儿。” 别笙听到有人唤他,转头去寻,一眼便瞧见了朝他走过来的夏元淳,他眼眸半弯,略显苍白的唇吐出一个柔软的笑来:“元淳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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