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福实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你不信我,觉得我不会偏向你,所以事先去了你叔公那把事情过了明路。他老人家做事素来很有章法也很公平,这样一来我谁都不能偏袒。不,是我想偏袒也偏袒不了。亏得我日日夜夜等你回来吃团圆饭,我以为你是真想回来团圆的!” “到底是大了,想着分家独过了。你明知我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家和万事兴。你却要分家,你要分家老大一家子肯定是最高兴的,然后这个家就散了!” “我们都还活着,怎么就散了?难不成您觉得这样面和心不和地过一辈子,也算是家和吗?”顾淮反问。 顾福实诧异地看了顾淮一眼,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儿子好陌生,愣了许久才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能说会道了?” 能说会道吗?顾淮苦笑,几分钟前他还在怪自己嘴笨。之所以如此能说道,恐怕是托了少年的福,近朱者赤罢了。 “除了分家,我还有一件事想知道。”
第72章 身世 “什么事?”正事告一段落,顾福实也放松了一些,没想到却被顾淮下一句话激得差点从炕上跳起来。 顾淮薄唇轻启,缓缓吐出四个字:“我、的、身、世。” 顾福实的手微微一颤,杯子里的水一下子撒在了炕几上,他却好像感觉不到烫,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 顾福实只是个普通农民,也许他并不是一个好父亲好丈夫,但他也确实老实巴交了一辈子,面对顾淮的疑问,他想不出任何对策,索性只能装傻:“你说什么呐?我怎么听不懂。” “你这孩子,别人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了几句就当真了?” “这几年咱们家越过越红火,嚼舌根子的也就越来越多,你不必放在心上。” 顾淮懒得跟他绕弯子,这次回老家,分家只是其中之一,这件事才是重中之重。 “爹,您肯定知道我在说什么。事到如今,瞒着我又有什么意义?” 顾福实还在擦桌子,仿佛这样就可以逃避掉顾淮凌厉的目光。 他的儿子不知何时已经成长到了这般田地,真是让人又骄傲又心酸。 过了半晌,顾福实在受不了了,闭上眼睛颤颤巍巍地问: “你、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三岁。” “不可能!”顾福实不可置信地睁开眼:“绝对不可能!三岁?那时候你才多大?” “不论您信不信,我确实是三岁那年知道的。您猜是谁告诉我的?” 顾福实恍若未闻,他不断地摇头,企图否认这事实。这要让他怎么相信,他养了二十几年的儿子,原来那么小就知道自己并非这个家的亲生孩子。 可他的心却告诉自己,这是真的。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什么顾淮的成长速度惊人,为什么他从不调皮捣蛋,为什么他跟所有人都不亲近…… 他们都不是他的家人,这让他如何亲近?如何依赖? 从牙牙学语的孩子,到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军人,他没有透露给任何人知晓,二十多年了,这孩子的心里该有多苦啊? 顾福实实在是没脸去面对顾淮,只能捂着脸,呜咽地哭了起来。 而告诉他身世的那个人……顾福实心里也有了猜测。 顾淮扯了扯嘴角,揭穿了顾福实试图隐藏的真相。 “村里的人都说娘是疯子,可有时候疯子的话才最可信不是吗?” “那时候我才那么一丁点大,我不懂为什么别人的娘那么疼自己的孩子,而我的娘却这么恨我。她好的时候,也会叫我小宝,也会抱着我唱歌哄我入睡。差的时候……她就会掐着我的脖子,叫我给她儿子偿命。可她对顾海就不会这样。那时的我并不理解,但是我知道……娘她不想看见我。” 顾淮一字一句地诉说着,不带任何感情色彩,淡定地就好像在说着别人的故事。 其实他也快到而立之年了,童年的回忆对他来说实在太过遥远,远到他甚至都快想不起来了。可当他真正说出来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心还是像针扎一般,会传来细细密密的刺痛。 “后来娘走了,我跟顾海相依为命。五岁那年,顾金铭出生了,那是我出生以后,第一次在您脸上看见笑容,也是我第一次知道亲生与非亲生的差别。” 这句话提醒了顾福实,以前的记忆瞬间被打开了闸门—— 他想起来了,他全都想起来了! 顾淮娘走了以后,顾福实有相当一段时间非常低落。那时候邻居介绍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寡妇给他,可他并不想再娶,更不想多养活一个拖油瓶,只想独自拉扯两个孩子长大。 可这寡妇倒是很识趣,三天两头地上门给他们父子三人做饭。那时候能有什么吃的,不过都是这里省一口,那里省一口。女人虽然性子泼,但却胜在勤劳能干,对自己的两个儿子也视如己出。 顾福实意识到,这个家里不能没有女人,便松了口。 第二年,女人就有了。 顾福实特别高兴,他终于又有孩子了,一个血脉相连,不会让他产生愧疚的孩子。 看着那小小的一团,他忍不住把保守五年的秘密告诉了女人。 可谁知第二天,大儿子就找不到了。 他带着村民找了两天,才找到了浑身是血的儿子,那一刻他又急又气,心如刀绞。 “你确实不是我和你娘亲生的……”顾福实开口了,这个保守了快半辈子的秘密,他原本打算把这个秘密带到坟墓里。 顾淮赶紧追问:“那我的亲生父母到底是谁?” 顾福实摇了摇头。 顾淮有些失望:“您也不知道?” 顾福实缓缓道:“你只有生母,没有生父,或者说我没有见过你的生父。” 顾淮一愣,却依旧听了下去。 即便过去了近三十年,那段记忆仍然滞留在顾福实的脑海中,鲜活得好像是昨天发生的事情。 “我清楚地记得,那是1945年7月3日,鬼子投降前一个月,我这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日子。” “当时不知道哪里来的传言,说有一伙儿外省来的盗墓贼,在我们这儿挖出了大墓,墓里有数不尽的黄金,一时间风言风语传得到处都是……” “你的亲生母亲是活跃在河洛附近的抗日游击队队长,她为了护送伤员离开,中了鬼子的埋伏。当时她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一个人拖着受伤的身体跑到了我们村附近。你娘当时怀了双胞胎,肚子特别大,村里的赤脚医生说恐怕会早产,叫我去村外头打猎给她补身体……” 记忆裹挟着痛苦,瞬间把两人带回二十八年前的那个下午。 “我就这样遇见了你的亲生母亲,我认出她是鬼子一直悬赏的女八路,却一时心软,把她带回了家。当天晚上,小鬼子的炮火声响了一夜…… “你亲生母亲跟你娘几乎同时生产,我一时没了主意,是你两个叔公做主给我们找了接生婆。” “她俩生了一天一夜,也喊了一天一夜。索性老天有眼,两人都平安生产。”说到这里,顾福实笑了,他就像全天下所有的新手父亲,笨拙而又喜悦。 只是这样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太久,顾福实继续说:“可惜你娘生的双胞胎不太好,其中有一个在肚子里憋太久,接生婆说、她说恐怕是活不成了……” 顾淮的心猛得一沉,机敏如他,下意识地就意识到了什么。 “你娘生下孩子的第三天,村里就来人了,一个大名鼎鼎的狗汉奸带着狗日的小鬼子。他们绑了全村的村民,要村长把你母亲交出来,否则十分钟杀一个……” 顾福实气得直咳嗽,顾淮赶紧上前给他倒水。 “为了村民的安危,你把她交出去了,对吗?”顾淮红着眼眶,把顾福实没说完的话给补全了。 “对,也不对。是你亲生母亲自己走出去的,她一个人上了刑场……这时一直追踪她的鬼子发现她生了孩子,就要我们、要我们把孩子也一并交出去。” 顾福实轻声说着,生怕惊动那只记忆的蝴蝶,而顾淮已经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他活了下来,那死的就是别人。 顾福实不是个胆大妄为的人,救下他生母可能是他这辈子做过最冒险的事情,他更不是一个大义凛然的人,所以顾淮猜测,救他的一定另有其人。 “是叔公?” “对,他说反正老二也活不了了,不如把他跟你换一下,你是英雄血脉,不应该死……” 其实他也可以老老实实地把鬼子真正要找孩子交出去,可他不忍心。那是一个完全健康的孩子。 顾福实看向自己满是皱纹和伤口,粗陋的做了一辈子农活的大手。 时间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他一眼不错地看着两个儿子,他必须背着妻子在两个孩子里选择一个。 让一个刚刚才享受到生为人父的喜悦的男人,在十分钟内做出生死抉择,何其残忍!何其残忍! 可他还是亲手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交了出去,然后亲眼看着这群恶魔,把孩子扔到了滔滔的江水中。 他是罪人,害死自己儿子的罪人! “你亲生母亲,用她一个人的牺牲,换取了全村人的性命。” “那那孩子……” “后来我们沿着河流细细地找了,什么都没找到,尸骨无存啊。七月虽然天气很热,但河水依旧冰冷……他本就先天不足,没了也好,没了就没念想了,这么小的孩子,夭折了也进不了祖坟。” 不知何时,顾福实已经老泪纵横。顾淮也愣住了,他完全没想到真相会是这样。 “所以你恨,你恨所有顾家村的人,因为他们的亲人都安然无恙,没有人知道你的付出。你也恨叔公,他害得你失去了妻儿。当然,你也恨我,因为我是凶手之一。” “我……”顾福实哽咽着说不出话。 “所以明明我成绩更好,您却要我辍学去参军,所以从小到大,您最偏心其他孩子,因为我有原罪。真好,起码到了今天,我终于得到了答案。” 顾淮常年冷硬的脸,竟带了一丝解脱的笑容。 顾福实拼命否认:“不,不是的!老二,你不是凶手,你是英雄后人,你是烈士后人……这些年爹都是把你当亲儿子的。” “老二,你不欠我们的,你不欠我们任何人的!” 顾淮说:“我信。” 顾淮又说:“我信您是真心疼爱过我的。” 他们一家人,也曾有过一段快乐的时光。 “后来呢?为什么鬼子会放过你们?”以顾淮对这群恶魔的了解,哪怕他生母付出了生命,对方依旧会进行大屠杀。 “哼,那群鬼子从你生母口中听说了宝藏的事情,押着周围几个村的人帮他们到处找宝藏,可惜最后什么都没有找到,反而是赶来的军队,把他们都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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