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啦。 他还在期待什么呢。 在他飘到一间安静的房子的时候,何池停了下来。他感觉这里很熟悉,他摸了摸空荡荡的心口,那里面涌起一阵漫长的悲伤。 他穿过大门,来到了客厅。 何池定了定。 “这里是你的家吗?” 胸口忽然有些疼,他伸手郑重又认真地敲了敲心口,他说:“回来了,就不要难过了。” 于是他就在这里留了下来。 虽然这里空荡荡的,没有冰激淋,也没有棉花糖,更没有外面那么繁华漂亮,但这里有一股他熟悉的味道。 他在这无聊地待了两天,这里终于来了一个人。 何池在一旁仔仔细细地瞧他。 那人身姿颀长,轮廓锋锐,眉若远山,却模样狼狈,神色苍白,眼神也暗淡,看起来又累又乏。不知道为什么,何池有点心疼他。 “……别这么辛苦。”何池脱口而出。 那人恰好转过身来,何池赶紧捂住自己的嘴,过了一会儿后,他才想起,他已经是个鬼了,活人是不能听见他说话的。他顿时觉得自己很蠢,随即正了正神色,想当一个合格又聪明的鬼。因为他隐约记得,自己生前做人,应当是很蠢的。 应该,是犯了很傻的事吧。 他有些失落地想。 就连呆在这里,都像是一个小偷。 这里究竟是不是他的家呢?何池隐隐约约觉得,大约这些都是他偷来,他本身是不配拥有这些的。 面前的人掏出了一个瓶子,眼中流露出几分温柔,小心将瓶子放下后那人便上了楼。 瓶子很小,上面镂刻着繁复的花纹,古朴精致,何池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吸引力,好像,这就是他的归属地。 他犹疑上前。 伸出手,透明的指尖微触瓶身。 一瞬间,指尖触到像是要将人融化的滚烫,那股热意化作无边的疼痛顺着筋脉往上爬,流过血液穿到脑子里。 何池浑身颤抖,跪了下来。 他头疼欲裂,时间倒转,空间逆行,脑子里飞快闪过一些陌生的景物,一切仿佛都在不停的倒退,倒退,又再次重启,回到了何池的记忆之中。 海面,长陵,热闹喧嚣中他孤独的背影;城市,灯火,一片繁华中他蜷缩在角落。 …… 画面最后定格,定格在了那个男人身上。 他眼神狠戾,抓着何池的衣领,一把将何池按倒在沙发上,星眉朗目,却尽然是对他的厌恶。 陈辰,何池口中不停地唤着。而陈辰手上越发用力,眼角眉梢都是溢出来的恶心。 何池被那目光刺得心里发疼,仿佛生命都回到了那片深蓝而忧郁的海水中,只剩下无边无际辽远至极的窒息,生死临门,他一点也不恐慌,只是觉得难过。 别这样看我,何池闭上苍白的眼皮,不要这样看我。 而陈辰终于放开了他。 陈辰声音冷漠,一字一句宛如刀割。 “其实我挺喜欢以前的你的。” 旁观的何池怔住了。这个人脱口而出这句话之后,世界都好像成了一个悖论,一无是处的自省让他险些跌坐在地。 可他的灵魂是那么轻盈。 ……原来是这样。 他之所以会回到这里,是因为这里是他唯一的归宿。 即使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温暖,即使这里孤独、冰冷,即使这里只有他自己,他都仍旧想要回到这里。 ——因为这里有一个他曾付出全部的人,哪怕他的付出被否定,哪怕他的一切都只是荒唐,可他依然,舍不下那些所谓的期待和爱,放不下心里的深情与喜欢。 最后他沉进了一望无际的长陵海。 何池抓住自己的衣服,魂体流下了一行血泪。他剧烈喘息着,使劲地按着胃部,他胃里一阵绞痛,和从前没什么两样,是熟悉的呕吐感。 ……太疼了。 他想,真的太疼了。 如果人世间本就这么多苦难,如果活着只剩下了一具皮囊只是行尸走肉,如果天地不仁世界不公他的经历只是命运的选择,他只能被迫接受毫无反抗之力。 那么,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 何池面色难看地笑起来。 他突然很庆幸,幸好,他选择了离开,再留下来,也注定是一无所有,不过是伤人伤己,徒增哀怨与忧郁,相互折磨不会有结局,再如何坚持都是徒劳无功。 陈辰的爱哪怕是一丁点儿的喜欢与欣赏,那都是天上的明月星辰,是他费尽全力都得不到的冰冷的皎洁。 何池的目光落在了茶几上早就被冷掉的炒年糕上。 他望了望窗外,发现外面灯火通明,小区里挂着红灯笼,里面的火温暖而又明亮,天上尽然是暗下去的天光。 ……这是不属于他的世界。 生前没有拥有过,死后也没有资格去触碰。 这个世界这样漂亮。 是他不配。 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去哪。 何池就这样留了下来,因为他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轮回,也不懂为什么他还没有消失,可是他实实在在的已经很累很累了,没有力气也没有精力再去看漂亮也美好的世界。 他觉得,腐烂这件事,到目前为止,已然浸入了他的骨髓,早就腐蚀了他的灵魂。 ……他已经死过一次了。 他亲自参加了自己的葬礼。 黑白照片,前来悼念的客人,白玫瑰执手,被剪掉了锋利锥人的刺。 复又轻落,花瓣舒展,安静地躺在桌前。 何度得体地接待来往的宾客,葬礼上的酒水都是淡淡的莫吉托。 不醉人,来敬逝者。 梵音声声碎,何度彬彬有礼地挽着渝晚,躬身送魂。低下头的一瞬间,何度暗自红了眼眶,而渝晚眼角也滑下透明如水晶的泪。 再抬头,便一切如常。 她依旧是优雅的渝女士,眼眶微红,表露出得体的悲伤。 来往的客人惋惜,拍了拍何度的肩膀。 “节哀。” 何度颔首,“多谢。” 葬礼不言过往是非,偈语落下,便尘封记忆的长廊。何池不断地听见有人说,“年纪轻轻,真是可惜——” 另外一人附和,“是啊,确实是可惜了。” 何池觉得很耳熟,想起当初张姐也是同样的神色,同样的惋惜,同样的规劝,“先生,你这又是何必?” 他哭着笑出来。 ……何必。 之后,何池亲眼目睹了陈辰的失落与癫狂,目睹了他的悲痛与哀鸣,甚至是悔恨与消亡。 陈辰给了张姐和李叔一笔不菲的养老金,他满脸倦色,“以后,就不用麻烦你们了。” “小池生前,多谢你们照顾。” 张姐收拾好了东西,和李叔站在外面。 她已人至中年,未曾料到世事无常,而这其中,陈辰的原因占了一大部分,她想说些什么,她觉得,如果没有面前的这个人,何先生想必会过得很好。 她忍不住道:“少爷,您知道吗?” “先生其实很喜欢您,他每天晚上都会等您回家,会为您学你喜欢吃的菜,会记住您的口味您的生日和你们的结婚纪念日,甚至于是每一个和您有关的却被您完全遗忘的时刻。” “值得纪念的日子,他会为您挑最好的、最漂亮的、最讨您喜欢的礼物。” “先生后来变得很沉默,我总觉得他难过,可是每次您回来,他都会露出难得的笑容。” “他为您做了那么多。” “可是——可是您从来都没在乎过……” 张姐红了眼眶,哽咽道,“如果你能对他好一点……如果你不那么……” 李叔拉住了她,缓缓对她摇了摇头,李叔看着陈辰,声音苍老沉稳。 “少爷,您节哀。” “我知道的。” 陈辰说,“我知道,都是我的错。” 他嗓音沙哑,“是我错了。” …… 后来的每个夜晚,当夜色阑珊时,窗台的兰花散发出幽幽动人的香味,被晚风吹进何池的房间里,何池都会听见陈辰叫他的名字。 陈辰说:“我后悔了” 他也听见陈辰辗转反侧,梦呓着:“对不起,小池,对不起……” 何池心里疼得麻木。 那句没关系怎么也说不出来。 陈辰拼回的那张残书还留在何池的房间,他也就住在了那里。 每天准时回家,准时吃饭,早上起来时会对着空气说一句早上好,眼神变得忧郁,整个人看起来也很难过,可却越来越温和。 何池看着陈辰,常叹气,常惋惜。 他不再是他了。 其实何池也很不明白,明明陈辰都已经厌恶他厌恶到了那种地步,可现在在又为什么会这样难过? 他在悔恨什么? 他又在遗憾什么? 难道这就是世事无常,生死之后才会明白什么是真心,可是再也来不及,因为已经完全地失去。 何池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但是他想,人如果是困在从前走不出来,那么整个人,都无异于是毁了的。 陈辰这又是何必呢。 得不偿失不是吗。 黄昏不停地消失,常青树的叶子褪了又起,蝉鸣声渐渐衰弱。 不知不觉,冬天的雪融了,春天的新绿变成了浓郁的绿色,夏天也又一次过去了,这又是另外一个秋天了。 时间过得真快啊,何池好像是被困在了这座房子里,他来到这里后,就再也没有出去过。 他画地为牢,竟心中无怨。 何池就这样陪在陈辰身边,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 偶尔陈辰会看着他这个方向笑,无论是做什么都会留两个位置,不时的自言自语,声音很温和,温柔地飘进何池的耳朵里。 何池不禁会怀疑,陈辰是不是知道他的存在,可他又想,在这件事情上纠结,实在是没什么意义。 反正他也不能再活一次了。 这样的日子其实过分地空荡无聊,但是何池却深味于这样的平淡。这样的生活,是活着的何池怎么求也求不来的。 死了能感受到,也不失为另外一种满足。 何池承认,他还爱着陈辰,他这辈子的所有深情,也都全部给了陈辰,所以才会失去爱自己的能力与勇气。 可爱恨交织,当他沉入海底时,他的爱与恨都融入了海水,无法寻到踪迹,他只是找不到地方去。 在他死后,陈辰也许是爱他的,何池忍不住地想,不然他也不会亲自将自己埋葬在了过去里,但是已经没有用了。 他的目光深远而怅然。 即使他仍爱,但倘若再来一次,他定然不会再这样傻的,他也许会离得陈辰远远的,一辈子不和他见面,不会重蹈覆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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