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穿着那套雪青色的繁复长衫,云纱轻挽, 衬得青年本就极为妍丽的眉眼愈发缱绻勾人,将他原本带着些攻击性的轮廓中和, 只让人觉得明眸善睐, 巧笑倩兮。 他似乎才睡醒一觉,起身的动作有些懒倦, 视线投注而来, 似乎在看兰风逐, 又仿佛在透过他, 看向旁的什么人。 天生微挑的眉眼未语先笑, 青年随手把玩着那根白玉短笛, 似见到多年老友般, 语气熟稔亲昵:“……你又来看我啦?” 兰风逐定定看着他, 没有开口。 对面却好似根本未曾在意他的反应, 一手支头靠在棺壁上,言笑晏晏:“最近过得如何?少了我,生活也无趣的紧吧?” 磅礴如海水的清气由四面八方包裹而来,兰风逐眼前场景开始虚幻,可那名雪青长衫的青年身影却开始与现实重叠, 最终定格在一张昳丽明艳、却神情冷倦的脸上。 “醒了?” 翡寒衣收回神识, 装都懒得装了, 没好气地瞪他一眼:“亏你身负游仙修为, 怎会弱到连这种幻阵都中?” 兰风逐猛然惊醒。 周身有来自对面的冰寒剑气缭绕,将束缚玄衣少年的幻梦丝尽数斩断。 红线还在不死心地勾连缭绕,想要再次攀上少年衣摆,却被骤然腾起的苍蓝火苗吞噬,登时四散而去,不敢再上前。 本在查看冰棺的翡寒衣察觉动静,难得回头睨他一眼。 兰风逐当即收起冷冽神情,颇为无辜地指着冰棺,缓慢开口:“方才那里面有个人坐着,同道友很像——” 他顿了顿,笃定道:“不,是一模一样。” 翡寒衣当即意识到不对。 他能肯定,兰风逐方才是真的中招了。 幻梦丝的特性唯一,这满山洞的红线其实只有一个核心,便是这具冰棺。 若幻境乃是依托兰风逐的记忆生成,那么他看到的应该是少年阿翡,而不该是与“君非羽”这个身份一模一样的“翡照月”。 除非……兰风逐看到的是旁人的幻境。 一个早就在这座山洞中被幻梦丝吞噬包裹,且修为高于兰风逐的人。 翡寒衣张开神识,可这座溪谷之中阵法重重,皆是为了收集与模仿“翡照月”的气息所设,导致在他的感知中,这里少说要有几百号“人”,根本无从分辨其中单独的某一道。 见他皱眉开始专心破阵,兰风逐悄无声息地松了口气。 随着体内灵力的消化,龙族特有的生而知之其实恢复情况非常乐观;譬如见到幻梦丝的一瞬,兰风逐脑海中已然出现了与之对应的知识。 彼时正在发愁该如何验证君非羽身份难得少年当即狂喜——幻梦丝不是能将人拉入幻境么? 那他就真的坠入幻境,看君非羽究竟会不会救他。 兰风逐清楚记得,他上一次被血月影响产生幻觉,是被阿翡用上清心诀唤醒的。 那枚翡珠之中写得清楚明确,上清心诀乃阿翡自创,不为外人所知,端看君非羽究竟是否掌握此法,便知一切。 阿翡面冷心软,他早就知道。 若君非羽真的不救他,兰风逐也早就在暗中运转心诀,可以自己挣脱。 况且还能再看一眼阿翡…… 兰风逐盯着青衣人挺拔如松竹的背影半晌,忽而垂首,灿金眸底掠过几分笑意。 ……阿翡,你还是舍不得我的,对吗? 青年的情绪似乎有些雀跃,让专心感知的翡寒衣一怔,扬眉睨了他一眼。 就在方才,他已找到幻梦丝阵的核心所在,其实就在冰棺后方,与他们面对面,只是红线纷杂,让来人产生了视觉方向的感知谬误。 粉白花瓣被骤然强盛的流风卷挟,沿着洞口飘摇飞入,又裹上寒霜,轻如落雪。 兰风逐立时被吸引了视线。 剑气缭绕,绵密如细雨,却又锋利无匹,霎时将整座幻梦丝阵摧毁! 漫天光点飞舞,再度化作微小细密的绯红光尘,将整座洞穴映亮。 一道身披玄黑大氅的沉默身影显现,英俊轮廓与掌中抓握的翡翠珠串同时被光尘映亮,竟是兰风逐无论如何也无法想象之人——万象长生楼楼主,宫既明。 幻梦破碎,他悠悠醒转,第一眼便看见了飞花缭绕的流风剑意。 宫既明留恋不舍地看了一会,旋即移动视线,落在了一棺之隔的青衣剑仙身上。 “照月……” 他神情恍惚,似乎有些疑惑:“这是……梦?” 见对面那人笑容中露出几分讥讽,宫既明迅速清醒,意识到梦境已然终结。 “照月!” 他面上迅速浮现出惊喜神色,猛然起身上前两步:“你回来了!我——” 话未说完,宫既明又仿佛瞬间想起什么,脚步骤停,长长叹了口气。喜悦亢奋的嗓音顷刻低沉,还带了些遗憾的意味:“你还是回来了……” 翡寒衣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态度转变,忽然轻笑一声:“阁下似乎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口中的‘照月’,我们不久前才见过,我是玄界玉华宗的君非羽。” 宫既明闻言,似乎有些怔愣。 他沉默片刻,却还是叹息一声,伸出右手,无奈开口:“谁都有可能错认你……但我不会。” 随着他的动作,一直缠在手腕的翡翠珠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其中最大的一颗流光婉转,剔透瑰丽,甚至还如呼吸般闪烁着莹莹光华。 兰风逐瞳孔微缩:“这是……灵丹?” 不会错的。 宫既明的珠串上,一百零七颗皆是上好的翡翠,却唯有那一颗光华摇曳、璀璨夺目,犹胜晚星,是修士的灵丹。 “照月,你知道你的气息有多么独特吗?” 宫既明将珠串摘下,极为爱怜地抚摸着,面色温柔,嗓音缱绻:“独特到即便我用了幻梦丝,又叠了数层幻阵,都无法仿出一模一样的你。” “真好,”他真心实意地微笑,“你回来了。” “……宫既明。” 翡寒衣冷眼看着他自顾自说了半晌,蓦地轻笑一声:“你这样,有点恶心。” 看到这灵珠,翡寒衣莫名又想起了许多往事。 当年他游历天下,与宫既明萍水相逢,彼时对方还只是万象长生楼少楼主,尚未掌控实权,与翡照月一见如故,二人品茶携游、弄萧论道,也算是至交好友。 若非如此,翡寒衣也不会将自己的灵丹交托于他。 当年他受剧情所迫不得不选择堕魔,却又不舍得自己辛苦修炼十余年的灵丹,便一狠心亲手将之剖出,交予在“剧情”中戏份极少的万象长生楼保管——这地方除了负责编撰天榜、为榜上高手批文外,还有一个代榜上有名之人保管物品的业务。 要怪也只能怪他识人不清,怎就没看出宫既明还有这样一面。 宫既明似乎完全没将他的话放在心上,闻言微微摇头:“照月,你离开太久了。很多事情,早已物是人非,不复当年了。” 翡寒衣扬眉反问:“这便是你把灵丹当玩物的理由?” “睹物思人罢了,”宫既明苦笑,“若非如此,我又如何能织得这幻阵?” “幻梦丝噬人美梦,亦能噬人灵魂,”翡寒衣皱眉,“你这是在饮鸩止渴。” “子非吾,安知吾不甘之如饴?” 宫既明摇头轻笑,忽然收起珠串,话锋一转:“照月,其实我早就有所预感,你会回来。” 他做出掐指算卦的模样,缓声道:“月前我观星象,发现恒界即将开始动荡,我便知,大约是你回来了。” 翡寒衣似乎听到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东西:“你的意思,我就是个灾星,世间动荡一定是我的原因?” 宫既明点点头,又摇摇头:“照月,天道有常。吾等既窥得天命,自当为维护天道运行、苍生命运奋不顾身,不择手段。” 他说的委婉,翡寒衣却没费多大功夫便理解到了个中关窍。 仔细想想,当年的确有很多人莫名其妙就对他喊打喊杀,这种情况堕魔后尤甚,甚至很多他没做过的事因找不到元凶也被扣在他头上。 就连十方魔狱之上,他也是因为刚被连续追杀数日无力再战,才不顾系统催促佯作出招,只想速战速决。 当年翡寒衣还以为是世人厌恶妖魔才导致自身境遇急转直下,如今再看,竟似乎有宫既明不少功劳在其中? 见他神色,宫既明叹息:“照月,你太聪明,太通透。需知过慧易夭,天道妒你,也是寻常。” 洞中花雨忽盛。 无形剑气裹着寒霜缭绕,忽然将柔软粉嫩的桃瓣染上一层素白。 “所以——” 翡寒衣双眸微眯,原本神态懒倦的眉眼倏而蕴起锋芒:“你告知我这些,是想让我送你个痛快么?” “……照月,我是不会死的。” 宫既明半点未曾察觉到杀气般摇头失笑,再抬眸时,未被鬓发遮掩的眉心忽地亮起一道金芒。 那是一枚叶子的模样,食指指腹大小,被灵力激发,竟比星芒还要耀眼。 “你没听说过吗?”宫既明不疾不徐开口,“被神木赐福之人,命数亦受神木所护,不会轻易夭亡。” 翡寒衣嗤笑:“……是么?” 冷霜寒雾骤然漫卷,漫天飞花顷刻化作锐利锋芒:“可我偏要试试!” 独属于神觉境的威压轰然炸裂,连整座山窟都在摇摇欲坠,几乎当场倒塌! 宫既明面色一变,忙张开灵力试图护住冰棺,却闻翡寒衣冷笑一声,胸口登时一痛。 他极缓慢地低头,只看见半透明剑尖已穿透自己胸口,明晃晃的,如同一种无声的讽刺。 “既明,”青年清冽嘲弄的嗓音响起,“我就在你身后,做什么还要去保护那具棺材?” 宫既明的表情顷刻僵硬。 他没出声,背后那人却又低笑一声:“啊,原来你不敢见我啊。” 透明剑锋倏地抽出,那些凛冽锐利的剑气却没有。它们沿着宫既明的经脉由胸口开始向全身游走,一路摧枯拉朽、冰寒刺骨,逼得宫既明吐出一口鲜血,气息当即萎靡下来。 翡寒衣冷眼看着他脱力倒在地上,胸前玄色衣料被鲜血染深,又逐渐凝结,浮起一层白霜。 “照月……” 宫既明挣扎着扭头,死死盯着负手立于原地,甚至连片衣角都未曾移动的翡寒衣,忽然苦笑一声。 当年翡照月游仙初期,轻易便能被他逼死;可如今对方已至神觉,实力之差犹如天堑,他再也无法故技重施了。 他躺在地上,神情却没有即将面临死亡的恐惧,只是眉心印记隐隐发亮:“你想来如此,总是试图抗争命运……可命由天定,你孑然一身,又该如何反抗天道?” 流风再度汇聚,凝作剔透剑锋,悬停于宫既明眉心印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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